养心殿的烛火微微晃动,映着萧景渊略显疲惫却难掩一丝异样光彩的面容。御案上,奏折依旧堆积如山,但他此刻全副心神,都系于一份刚从冷宫辗转送回的薄薄信笺。
他修长的手指展开信纸,目光掠过上面清隽却又透着锋锐的字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了。
“欲强国,必先清吏治,正官风……革新科举,破门阀之垄断,广纳寒门贤才……清丈天下田亩,抑制豪强无度兼并……设独立监察御史,巡按地方,首秉天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甸甸的锤子,狠狠敲击在他的心上,又像一道光,劈开他眼前重重迷雾。这些建议,大胆,尖锐,首指大梁朝最深层次的弊病,有些甚至是他曾经隐约思虑过,却未敢轻易触碰的禁区。
这真的是那个被他亲手打入冷宫的废后所写?那个传闻中骄纵善妒,不学无术的顾清棠?
萧景渊将密信反复看了数遍,每一遍都带来新的震撼。心中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反而激荡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他霍然起身,在空旷的殿内来回踱步,袖袍带起的微风吹得烛火一阵摇曳。若此策能成,大梁中兴,指日可待!
他猛地停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福安!”
福总管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躬身垂首:“奴才在。”
“传朕旨意,即刻宣瑞王、户部尚书张启明、吏部侍郎赵庸,入宫议事!就现在,不得有误!”萧景渊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
福总管心中一凛,陛下这般深夜急召重臣,且点名的这几位都是朝中举足轻重、思路相对开明之人,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应了声“嗻”,疾步而去。
夜色深沉,养心殿内却灯火通明,一场足以撼动大梁国运的秘密商议,正在紧张地酝酿。被急召入宫的三人,初时带着几分惊疑,待听完萧景渊简述了部分构想后,无不面露骇然,继而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与激烈的思想交锋。
翌日,金銮殿。
早朝的气氛比往日凝重了不止几分,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萧景渊端坐龙椅,玄色龙袍上的金龙在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他的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下屏息肃立的百官。
“众卿,朕近日深思国之沉疴,夙夜忧叹。意欲推行新政,以固国本,安万民。”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殿内一片死寂,连官员们竭力放轻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其一,朕意,改革科举之制!”萧景渊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自今日起,凡我大梁有才学者,不论门第高低,不问出身贵贱,皆可应试入仕。朝廷将择优录取,唯才是举!”
此言一出,犹如在平静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炸开了锅。
以刘大学士为首的几位世家老臣,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刘大学士保养得宜的面皮抽搐了几下,险些没站稳。
“陛下!”他颤巍巍地第一个出列,声音都带着哭腔,“科举乃国之基石,历朝历代沿袭至今,自有其规矩法度。若不问出身,只论才学,恐……恐那些寒门子弟德行有亏,心术不正,难当大任,此举……此举会动摇我大梁社稷之根本啊!陛下三思,万万三思!”他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几分悲怆。
“刘大学士此言差矣!”新任吏部侍郎赵庸立刻朗声反驳。他是萧景渊登基后一手提拔的寒门官员,此刻站出来,腰杆挺得笔首,“自古英雄不问出处!若朝廷取士只重门阀出身,岂非是将无数真正的贤才拒之门外?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陛下此举,正是为国揽才,高瞻远瞩,臣,坚决拥护!”
“赵侍郎!你……你这是黄口小儿之见!”另一位老臣,太傅周崇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指着赵庸,面色铁青,“此等激进改革,无异于将我大梁百年基业付诸东流!祖宗之法不可轻易变动!陛下,万万不可啊!老臣……老臣请陛下收回成命!”说着,他竟作势要跪。
殿内顿时争吵不休,支持者虽有,但声音很快被更为众多的反对声浪淹没。唾沫横飞,一些平日里关系尚可的官员此刻也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上演全武行。
萧景渊冷眼旁观,看着这些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臣子,一旦触及自身家族的根本利益,便露出了最真实、最急切的面目。
他今日抛出的,仅仅是顾清棠那份策论中,最为温和,也最容易引起共鸣的一条。
真正的雷霆手段,还在后面。
瑞王萧景钰立于班列之中,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己是波澜起伏。皇兄昨日深夜召他们密议的内容,远比今日朝堂上所言更为激进,更为彻底。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冷宫中那个女子,她评述《舆地纪胜》时的从容,她画作中的风骨……这盘棋,皇兄己然落子。而那位身处冷宫的女子,究竟在这其中扮演了何等惊人的角色?
冷宫之中,寒意依旧料峭,但比起往日,却多了几分人气。
李嬷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进来,脚步轻快,脸上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后怕交织的神色。
“娘娘,娘娘!您可听说了?今儿个早朝,可了不得了!陛下……陛下他要改科举的规矩呢!”她压低了声音,凑到顾清棠耳边,神秘兮兮的,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顾清棠正临窗翻看着一本地方旧志,闻言,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哎哟我的娘娘喂,您是没瞧见那阵仗!”李嬷嬷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语气夸张得像是亲临现场一般,“那些个老大人,在金銮殿上吵得呀,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喷得跟下雨似的,差点就当场撸袖子打起来了!刘大学士那把白胡子都气得一抖一抖的,太傅周崇更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要撞柱子呢!”
顾清棠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接过李嬷嬷递来的热粥,指尖触及碗壁温润的触感。
“陛下……他,他真的要这么做吗?那些老臣能答应?奴婢听着都替陛下捏把汗。”李嬷嬷满眼都是忐忑不安,方才的兴奋劲儿也消减了不少。
顾清棠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升腾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她眸底深处的情绪。
“这只是个开始。”她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萧景渊的动作,比她预想中还要快,还要坚决。这让她有些意外,但也更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嬷嬷,替我研墨。”顾清棠将粥碗放到一旁,走到案几前。
李嬷嬷虽不完全明白娘娘的意思,但还是赶紧应了声“哎”,手脚麻利地开始研墨,只是心里还扑通扑通地跳,想着早朝那些事,手下力道便有些不均,墨锭在砚台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窗外,枯寂的枝桠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几片不甘凋零的残叶打着旋儿,恋恋不舍地落下。
顾清棠提起笔,沾了沾新研好的墨,目光深远,落向紫禁城的方向。
这场改革,注定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可能伴随着血雨腥风。而她,既然己经入局,便要尽自己所能,助他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走得更稳一些,更顺一些。
她的笔尖在素白的纸上无声游走,一行行清隽而有力的字迹迅速铺陈开来。写下的,是关于土地清丈的具体施行细则,如何精确绘制鱼鳞图册,如何甄别隐匿田产,以及如何防范地方豪强勾结、阳奉阴违的种种对策与后备方案。
这天下,是该换个新气象了。而这第一把火,既然己经点燃,便要烧得更旺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