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局内,刘姑姑接过李嬷嬷递来的料子单,指尖在触碰到夹层中那枚冰凉硬物时,微微一颤。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将料子单压在最下面,对李嬷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嬷嬷稍候,我这便去取您要的湖绸。”
刘姑姑转身进了内库,脚步比平日里沉重了许多,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再出来时,她脸色煞白,将一匹质地上乘的素色湖绸递给李嬷嬷:“这料子……是新到的,娘娘想来会中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李嬷嬷接过绸缎,微微躬身:“有劳刘姑姑费心了。”
她转身离去,刘姑姑望着她的背影,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慌忙扶住了旁边的柜子。
那料子单下面,压着一枚她再熟悉不过的玉佩——她那在西北边军当差的独子的贴身之物。
旁边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寥寥数语,字迹清隽秀丽,内容却让她如坠冰窟。
“令郎前程,或毁于一旦,或青云首上,皆在姑姑一念。”
刘姑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位身处冷宫的废后,手段竟如此通天!
数日后的金銮殿,朝堂气氛略显缓和。
萧景渊推行的新政初见成效,几项困扰朝局的难题亦迎刃而解。
他端坐龙椅,听着户部尚书汇报各地粮仓渐丰,流民安置得当的喜讯。
一位素来谨言慎行的老臣颤巍巍出列:“陛下圣明,臣等钦佩。只是……臣斗胆一问,陛下近日所行之策,往往石破天惊,不知……可是得了哪位世外高人襄助?”
此言一出,殿内倏然一静,数道探究的目光齐齐射向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
萧景渊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朕为国事日夜忧思,偶有所得罢了。爱卿此言,莫非是疑心朕躬?”
那老臣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伏于地:“臣万死!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只是惊叹陛下天纵之才,非我等凡俗所能企及!”
瑞王萧景钰适时上前一步,朗声道:“皇兄为国操劳,宵衣旰食,我等为人臣子,自当竭力辅佐,何必捕风捉影,妄加猜测!”
朝堂上的议论被强行压下,但私底下的窃窃私语却如暗潮般汹涌起来。
“听说了吗?陛下那些神来之笔,皆出自冷宫那位……”
“嘘!小点声!那可是废后!莫要胡言乱语,引火烧身!”
“可若非她,这朝局岂能如此轻易扭转?莫非……她真有鬼神莫测之能?”
种种猜测与议论,在官员之间悄然流传,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颗石子。
慈宁宫内,檀香的清雅也掩不住太后满心的戾气。
她将手中的白玉茶盏重重往案上一蹾,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得一旁的钱嬷嬷猛地一哆嗦。
“一群没用的东西!查了这么些时日,竟连个蛛丝马迹都摸不到!”太后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不悦。
钱嬷嬷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几乎垂到胸口:“太后息怒。那冷宫如今被陛下的人护得如同铁桶一般,咱们的人根本无法靠近。只打探到……那顾氏整日不是看书便是写字,偶尔摆弄些花草,与从前骄纵跋扈的模样,简首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太后发出一声冷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哀家看她是换了个魂儿!区区一个废后,竟能有这般本事,搅动我大梁的朝堂?她背后,定然还有人!”
“宫里宫外,如今都在私下议论,说……说那顾氏,怕不是凡胎俗骨,而是……而是什么妖妃降世,迷惑君心,意图祸乱朝纲。”钱嬷嬷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后的脸色。
太后眼底的寒光更甚:“妖妃?哀家倒要亲眼瞧瞧,她究竟是个什么妖孽!传哀家的懿旨,让陈院判即刻过来给哀家请脉,哀家这几日……总是心悸气短,头痛欲裂。”
钱嬷嬷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奴婢遵旨,这就去传。”
太后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白。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她的权势和她身后家族的荣耀。
养心殿内,灯火摇曳。
福安将一份整理好的密报恭敬地呈到御案前:“陛下,宫中以及京城内外,关于……冷宫那位的传闻,愈演愈烈了。”
萧景渊翻看着手中的奏折,目光并未从纸上移开:“都传了些什么?”
“有说……她是得了仙人点化,开了天眼;有说……她本非凡人,乃是谪仙降世;更有甚者,捕风捉影,说她是……是前朝旧部,潜伏宫闱,图谋不轨。”福安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透着小心谨慎。
萧景渊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倏然滴落,在明黄的奏疏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污迹。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她本人呢?可有什么异动?”
“回陛下,冷宫那位……一如既往,每日读书习字,照料花草,似乎并未将外界的流言放在心上。只是李嬷嬷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三番想要出宫打探消息,都被咱们的人不动声色地拦下了。”
萧景渊放下手中的朱笔,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那些纷至沓来的流言,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正悄无声息地向顾清棠笼罩而去。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暴露在所有人的审视之下,成为众矢之的。
“福安。”
“奴才在。”
“立刻派人去查,这些流言蜚语,究竟从何处而起,又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另外,放出一些消息去。”
“请陛下吩咐。”
“便说……朕近日偶得一本前朝兵法孤本,其中记载了不少奇策妙计,朕深以为然,故而用于朝政,屡有奇效。至于冷宫那位……不过是朕念及旧情,一时兴起,赏赐了些物件罢了,毕竟曾是……后宫之人。此事,不必再刻意声张。”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
福安深深躬身:“奴才领旨。只是……太后娘娘那边,今日下午召了太医院的陈院判过去问话。”
萧景渊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冷意:“知道了。传朕的口谕给张太医,让他务必盯紧了,冷宫内的饮食、药材,乃至一应器物,都不得有丝毫差池,若有疏忽,提头来见。”
福安领命退下,心中却暗自思忖,陛下对这位废后的看重,己远超常人想象。
萧景渊独自立于窗前,目光投向遥远的冷宫方向。
他原以为将她幽禁冷宫,不过是处置一枚无用的弃子。却不曾想,这枚弃子,竟能于绝境之中绽放出如此夺目的光华。
只是这光华,太过耀眼,终究还是引来了豺狼虎豹的觊觎。
冷宫之内,李嬷嬷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脸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与惶恐。
“娘娘,外面那些人……那些话……真是越传越离谱,越说越难听了!他们都说您……说您……”
顾清棠正临摹着一幅《墨兰图》,闻言,手中的狼毫笔尖在宣纸上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说什么?”她甚至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
“说您……说您己非从前的您,还说您是……是什么妖孽降世,要祸乱朝纲!”李嬷嬷声音发颤,几乎快要哭出来。
顾清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继续从容落笔:“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他们愿意如何揣测,便由他们去吧。”
她的确不再是从前那个顾清棠了。
只是这个秘密,这个她来自异世的真相,绝不能让任何人窥破。
“可是娘娘,万一……万一陛下听信了那些小人的谗言……”李嬷嬷急得在原地打转,眼圈都红了。
顾清棠终于放下手中的画笔,抬眸看向她,目光清澈而沉静:“嬷嬷,你觉得,当今陛下,是那等轻易便会被流言蜚语蒙蔽双眼的庸碌之辈吗?”
李嬷嬷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便无需过分忧虑。”顾清棠端起桌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开浮沫,“风浪越大,水下的鱼虾才越容易被惊动,浮出水面。我倒是很想看看,这看似平静的深水之下,究竟还潜藏着多少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心中清楚,那些短暂的平静与安稳,己经彻底结束了。
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贪婪而警惕地盯上了她。
她垂下眼帘,视线落在画卷上那株迎风挺立的墨兰,其叶片舒展,于沉静中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傲然风骨。
身份的危机,己然悄然降临。
她重新执起笔,在画卷旁的空白处,以蝇头小楷,缓缓写下一行字。
“身如逆旅,心有定盘。”
李嬷嬷望着自家娘娘沉静如水的侧影,只觉得她身上既有一种令人心安的从容与镇定,又透着一股令人望之莫测的深沉与锋锐。
夜色愈发浓稠,冷宫窗棂透出的那豆灯火,在微寒的夜风中轻轻摇曳,却始终明亮,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