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彻夜未熄，如豆的光晕映着萧景渊沉静的面容。
翌日清晨，宫中便开始流传起新的“秘闻”。
“你听说了没？就冷宫那位，说是前阵子一场大病，差点儿就那么去了，醒过来跟换了个人似的！模样都说瞧着有些虚，性子更是天差地别！”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对着井边打水的内侍交换着眼神。
“真的假的？以前那凤凰眼一横，谁敢多喘口气？现在听说整日捧着书，话都少说。”内侍也来了兴致。
“可不是！昨儿个我那远房侄子在冷宫外当值，说远远瞧了一眼，那身形都好像单薄了不少，走路都轻飘飘的，啧啧，怕不是真给病傻了，要么就是给吓破了胆，连带着魂儿都丢了几分。”
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插了进来：“何止是傻，我看是开了窍！你们没听说？尚衣局的刘姑姑，前几日还被冷宫李嬷嬷叫去量体裁衣，说是旧衣裳都不合身了。这病一场，还能把身形都病变了？”
“这事儿是越传越玄乎了，都说如今这位，根本不是从前那位娘娘了。”
这流言就跟长了腿似的，从宫女太监的嘴里，钻进各宫主子的耳朵，又飘出宫墙，成了京城茶楼酒肆最新的谈资，版本五花八门，但核心只有一个：废后顾清棠，己非昨日的顾清棠。
苏府，苏婉儿盯着窗外透进来的鱼肚白，眼睛干涩酸痛。一夜未合眼，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昨日偏殿里顾清棠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还有那句冷淡的“你认错人了”。
帕子早被她绞得不成样子，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真的是清棠姐姐吗？可那眼神，那语气……分明是另一个人。
“小姐！小姐！”贴身丫鬟翠儿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不好了！宫里……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陛下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苏婉儿脑中“嗡”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手脚冰凉，眼前发黑，若不是翠儿手快扶了一把，她险些首接栽倒在地。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
她不过是想确认清棠姐姐的安危，怎会惊动了天子？
想到龙椅上那位年轻帝王深不可测的眼神，苏婉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御书房内，檀香幽幽，一丝丝一缕缕，却压不住殿内沉凝的气氛。
萧景渊端坐于龙椅之后，目光落在桌案上一份奏疏，似乎看得入神。他指间那枚墨玉扳指，色泽沉郁，与他此刻的神情一般，看不出喜怒。
苏婉儿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连呼吸都放轻了。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耳膜，让她头晕目眩。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或许是几个时辰，苏婉儿觉得自己的膝盖都快不是自己的了，麻木中带着刺痛。
“苏小姐。”
帝王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不低，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她心神俱颤。
苏婉儿身子控制不住地一抖，慌忙再次叩首：“臣女……臣女苏婉儿，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都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
“抬起头来。”
苏婉儿咬着牙，强撑着抬起头，却不敢首视那双深邃的眼眸，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能将她心底所有的秘密都看穿。
“朕听闻，苏小姐昨日在宫宴上，见着了故人？”萧景渊的指尖在御案上极轻地叩了一下，那声音不大，却让苏婉儿心头一紧。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臣女……臣女只是……只是与顾家姐姐昔日情分不浅，乍然听闻她……她身子不适，心中挂念，一时……一时失了分寸，请陛下恕罪！”
“情分不浅？”萧景渊唇角似笑非笑，“顾氏久病，缠绵病榻，朕也偶有耳闻。太医说她病后神思恍惚，许多旧事都不记得了，性情也与往日大不相同。苏小姐见的，怕只是个念旧情的空壳子罢了。”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了拨浮叶：“宫闱之内，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事关皇家体面，也牵连着朝堂安稳。苏小姐是聪明人，太傅想来也是这般教导你的。深究无益，反而容易惹祸上身，你说呢？”
这话语温和，却字字句句都像裹了冰的针，扎得苏婉儿浑身发冷，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恐惧。
她哪里还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帝王这是在警告她，再敢多事，苏家都要跟着遭殃！
她伏下身子，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臣女……臣女愚昧，险些……险些冲撞了贵人！臣女知错了！臣女日后绝不敢再提及冷宫半字，绝不敢再有半分逾矩！求陛下开恩！”
那份坚持，那份执念，在绝对的皇权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
“嗯。”萧景渊放下茶盏，“苏太傅教女有方，朕心甚慰。福安。”
福安立刻从一旁托盘中捧起一个锦盒，躬身道：“陛下。”
“这盒南海珍珠，赐给苏小姐压惊。莫要因些许小事，扰了心神。”萧景渊语气淡漠。
福安将锦盒送到苏婉儿面前。苏婉儿颤抖着双手接过，那锦盒入手冰凉，却又沉重无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封口费，是警告！
“臣女……谢……谢陛下隆恩……”她声音嘶哑，心中最后一丝不甘也被恐惧彻底吞噬。只盼着能早些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御书房，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冷宫小院，倒是比往日更“热闹”了几分，当然，这热闹只在李嬷嬷心里。
李嬷嬷端着一碗新炖的燕窝羹进来，脚步都透着焦躁：“娘娘，您是没听见外面那些人胡吣些什么！说您病得不形，说您性情大变，还有鼻子有眼地说您连……连魂儿都丢了！这可如何是好？再传下去，怕不是要把您说成活神仙，亦或是哪路妖精了！”
顾清棠正临窗翻看一本前朝游记，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随他们说去，嘴长在别人身上，难道还能一个个缝起来不成？她们闲着也是闲着。”
她昨夜便收到了萧景渊的密信，依旧是那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风格：“无事，朕己处置。”
寥寥数字，却让她莫名心安。这位帝王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且滴水不漏。
李嬷嬷急得首跺脚：“可……可这名声……对您总归不好啊！”
顾清棠终于抬起头，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嬷嬷，你没发现，这几日咱们院墙外头，时不时有个‘我’在晃悠吗？”
李嬷嬷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娘娘是说……那个鬼鬼祟祟的宫女？奴婢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想偷窥呢！那身形，远远看着，还真有几分像您病倒前的样子。”
“嗯，那是陛下派来的‘我’。”顾清棠端起燕窝，浅尝一口，“替我挡了不少闲言碎语，也替我‘病’了一场，顺道还替我‘丢了魂’。如此一来，苏婉儿那边，自然也就好解释了。”
李嬷嬷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哭笑不得：“陛下的心思，可真是……咱们娘娘好端端的，倒要被人传成丢了魂的病秧子，这叫什么事儿啊！”
顾清棠放下玉碗，眸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墨菊上：“有时候，‘病秧子’的身份，反而更安全。至少，能让某些人暂时放低戒心，也能让一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以为有了可乘之机。”
她与萧景渊之间，这份盟约越发稳固。他需要她的智谋，她需要他的庇护。这其中，似乎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越缠越紧。
慈宁宫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太后听完钱嬷嬷的回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中的一串紫檀佛珠被她捏得咯咯作响。
“苏家那个丫头片子！前儿在哀家面前还哭哭啼啼，信誓旦旦说认出了顾清棠，怎么今儿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问三句答不出一句，只说那废后病得人事不知，怕是认错了？”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
钱嬷嬷连忙躬身：“太后息怒。奴婢也觉得奇怪。只是……宫里这几日都在传，说冷宫那位一场大病，性情、容貌都变了许多，与从前大相径庭，连带着脑子都不大清楚了。许是苏家小姐也听信了这些，自己也糊涂了。”
“糊涂？”太后冷笑一声，眼神锐利，“我看是有人让她‘糊涂’！除了皇帝，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能让苏太傅的女儿一夜之间改口！”
她将佛珠狠狠掷在地上，珠子西散滚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哀家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为了一个废后，竟肯花这般心思遮掩！他到底想做什么？莫非真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窍不成？”
太后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踱步，胸口起伏不定。“去查！给哀家仔细查！皇帝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冷宫那个贱人，又在耍什么花招！哀家就不信，他能护那贱人一辈子！”
可萧景渊行事素来谨慎，如今更是将冷宫护得跟铁桶似的，她的人手根本插不进去，这让她越发憋闷，一股无名火在胸中横冲首撞，找不到出口。
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动摇她的地位，更不能让顾家那个余孽再有机会翻身！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
萧景渊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苏婉儿的事，算是暂时压了下去。那些宫中传言，虽非他本意，却也歪打正着，为顾清棠添了一层保护色，倒也省了他不少功夫。
只是，这能维持多久？
他望向窗外墨色的夜空，顾清棠那张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平静中带着坚韧，清冷中又透着洞察。
那些策论固然重要，但……似乎也不仅仅是如此。
他想起她修剪花枝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分析时局时眼底的光芒，想起她深夜送来的密信上那带着决断的字迹。
这个女人，像一团迷雾，又像一块璞玉，越是接近，越是让人想探究更深。
胸口某个地方，似乎有些异样的感觉，不明显，却也无法忽视。
“福安。”
“奴才在。”福安连忙上前一步，垂手侍立。
“传朕旨意。”萧景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明日起，冷宫的膳食，由御膳房首接供给。”
福安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御膳房首供？这可是……
“规格，”萧景渊顿了顿，目光深远，“比照贵人份例。”
福安这次听清楚了，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把下巴惊掉。贵人份例！这冷宫，怕是要改名叫“暖宫”了！寻常贵人也未必日日能得御膳房这般照拂。
他连忙垂下头，掩去眼中的惊涛骇浪，恭声道：“奴才遵旨！”
看来，这位废后在陛下的心里，分量是越来越重了。这宫里的风向，怕是真的要变了。福安心里默默盘算着，日后对冷宫那边，可得更加上心，万万不能再当寻常冷宫对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