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靠坐在冰冷的石壁角落,闭着眼。王英那令人作呕的叫骂和铁栅栏的晃动声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但她强迫自己将它们屏蔽在外。
她的心,不再像之前那样被纯粹的仇恨和绝望填满,而是被另一种更冰冷、更专注的东西占据——那食盒底部的“鬼画符”。
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生门,死门,景门…
水边洼地,可聚气…
这些简陋的符号和方位,如同散乱的碎片,在她脑海中反复拼凑、推演。那送饭人的身影,也成了这碎片拼图中一个难以捉摸的点。是陷阱?还是…一线生机?她无法确定。但她别无选择!这简陋的八卦图,是她在这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指向“力量”的微弱坐标!
机会,比预想中来得快。
第三天一早,牢门哗啦作响。看守的老喽啰打开了门,依旧是那副苦瓜脸:“出来吧。宋头领吩咐了,让你去水边透透气。王头领…那边也消停点了。” 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一丝警告——别惹事。
扈三娘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镣铐沉重。两个挎着腰刀、眼神不善的喽啰立刻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夹着她,像押解重犯。
走出地牢,刺目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眼。水泊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水草的腥气和一丝自由的味道,却更反衬出身陷囹圄的屈辱。喽啰们推搡着她,沿着一条泥泞的小径走向水边,方向…正是她记忆中那片靠近芦苇荡深处的洼地!
扈三娘的心猛地一跳!是巧合?还是…那送饭人传递的信息宋江这边也知道了?故意引她来这里试探?她不动声色,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地形。
小径蜿蜒,越走越荒僻。水汽浓重,脚下的泥土变得湿软粘稠。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三面环水、地势低洼的滩涂地呈现在眼前。洼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芦苇和蒲草,像一片绿色的迷宫。浑浊的水洼星罗棋布,泥地上布满杂乱的水禽足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和腐烂水草的气味。
就是这里!和八卦图上那个代表“洼地”的圈,以及她推演的地形,高度吻合!
“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老子们盯着你呢!” 一个喽啰不耐烦地吼道,和同伴走到不远处一块干燥的大石头上坐下,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开始灌黄汤,眼神时不时瞟过来,带着淫邪和不耐烦。
扈三娘没理会他们。她拖着镣铐,慢慢走到洼地边缘。冰冷的泥水浸湿了她的破布鞋。她蹲下身,手指插入湿冷的淤泥中,目光则像探照灯一样,一寸寸扫过这片复杂的地形:哪里芦苇最密?哪里水道最窄?哪里泥地最软容易陷人?哪里是制高点?八卦的方位在心中飞速旋转,与眼前的地貌不断重叠、印证。
“生门”…应该在东北,那片芦苇最厚、水道交错的地方。
“死门”…正西,那片看似开阔、实则淤泥最深的滩涂。
“景门”…东南,靠近水边那块凸起的硬地…
她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中,连身后传来的压抑哭泣和斥骂声都差点忽略。
“哭!哭什么哭!洗不完这些衣裳,晚上都别想吃饭!”
“二娘那边催得紧!要是误了事,仔细你们的皮!”
“妈的,真晦气!分到这鸟地方!”
扈三娘猛地回头。只见洼地另一侧靠近水边的一块硬地上,七八个穿着破旧、面黄肌瘦的女子正蹲在浅水里,费力地搓洗着堆积如山的破旧衣物。大多是喽啰们的号衣,沾满血污汗渍和泥巴。两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婆子,拎着藤条,叉着腰在旁边监工,嘴里骂骂咧咧,手里的藤条不时抽打在动作稍慢的女子身上。
其中一个挨打的年轻女子,捂着手臂上的鞭痕,压抑地抽泣着。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默默地把更多脏衣服堆到她面前。她们的眼神空洞,只剩下疲惫和认命。
扈三娘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这些女子…和地牢里的她,又有何不同?都是这梁山泊里,被踩在最底层的、连名字都不配有的物件!
就在这时,一个婆子大概是骂累了,拎着藤条朝扈三娘这边溜达过来,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扈三娘,嘴里不干不净:“哟!这不是新夫人吗?怎么,王头领的炕头不暖和,跑这烂泥塘来喝风了?” 语气里充满了讥讽和幸灾乐祸。
旁边喝酒的喽啰也跟着哄笑起来。
扈三娘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婆子。那眼神,像两把冰锥子。
婆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恼羞成怒,藤条一指:“看什么看!再看老娘抽烂你的脸!一个阶下囚,还当自己是凤凰呢!呸!” 说着,手里的藤条竟真的带着风声,朝扈三娘脸上抽来!
这一下,又快又狠!
扈三娘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就在藤条即将抽到脸上的瞬间,她戴着沉重镣铐的双手猛地交叉抬起!
“啪!”
藤条狠狠抽在镣铐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巨大的反震力让婆子“哎哟”一声,手腕剧痛,藤条差点脱手!
就在婆子一愣神的电光火石间!扈三娘动了!她身体借着镣铐的重量猛地向前一冲!双臂顺势绞住婆子持鞭的手腕!同时,带着镣铐的右脚抬起,狠狠踹在婆子的小腿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 婆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栽倒在泥水里!
这兔起鹘落的变化,惊呆了所有人!
另一个监工婆子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藤条都掉了。那两个喝酒的喽啰更是猛地跳起来,呛得首咳嗽,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的刀!
“反了!反了天了!快!快拿下这疯娘们!” 摔倒的婆子在泥水里打滚惨叫。
两个喽啰拔出刀,凶狠地扑了上来!
水边洗衣的女子们吓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神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扈三娘戴着镣铐,行动受限!但她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战意!她猛地一蹬脚下湿滑的泥地,身体不退反进!就在刀光及体的瞬间,她身体一个不可思议的拧转,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沉重的镣铐铁链如同毒蛇般甩出,“铛”的一声精准地砸在一个喽啰持刀的手腕上!
“啊!” 那喽啰手腕剧痛,腰刀脱手飞出!
另一个喽啰的刀己经砍到!扈三娘避无可避,只能抬起镣铐硬挡!
“铛!” 火星西溅!巨大的力量震得她手臂发麻,踉跄后退!
被砸飞刀的喽啰捂着手腕,又惊又怒,嘶吼着扑上来想用蛮力制服她!另一个喽啰也再次挥刀劈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扈三娘眼角余光瞥见洼地泥水中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鹅卵石!她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借着后退的势头猛地一矮,戴着镣铐的手闪电般探出,抓起那块沾满污泥的石头投了出去!
“呼!”
鹅卵石带着风声,如同投石机射出的弹丸,精准无比地砸在挥刀喽啰的膝盖!
“噗!”
“嗷——!” 那喽啰膝盖一软,惨叫着跪倒在泥水里!
另一个扑上来的喽啰被她顺势一脚踹在肚子上,闷哼一声,滚倒在地。
瞬间!两个喽啰和一个婆子全倒在泥水里哀嚎!只剩下另一个监工婆子吓得在地,裤裆都湿了。
洼地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水声和倒在地上几人的呻吟。
扈三娘喘着粗气,站在泥水中,镣铐沉重,刚才剧烈的动作让她气血翻涌,但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喽啰婆子,最后落在远处那群抱在一起、吓得瑟瑟发抖的洗衣女子身上。
她看到了她们眼中的惊恐,但更深处,她捕捉到了一丝被长久压抑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亮光!那是对暴力的恐惧,但更是对反抗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刚才抓起的那块鹅卵石上。
上面好像有字迹!
快步走过去,拾起。
鹅卵石上沾了些泥和血,石头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在石头底部相对光滑的一面,赫然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无比眼熟的符号——正是食盒底部那个八卦图中,代表“生门”的扭曲标记!
嗡!
扈三娘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是那个人!他(她?)在帮她!这块石头不是偶然!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就在这片洼地里!
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大胆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八卦图…洼地…聚气…还有眼前这些和她一样身处绝境、眼中还藏着不甘火种的女子!
力量!这都是可以凝聚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走向那群惊恐抱在一起的洗衣女子。她的脚步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那两个监工婆子和喽啰挣扎着想爬起来叫骂,却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吓得噤若寒蝉。
扈三娘走到那群女子面前。她们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往后缩。
扈三娘停下脚步。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将那块刻着“生门”符号的鹅卵石,摊在掌心。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惊恐、麻木、带着泪痕的脸。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想哭,就哭出来。”
“但哭完了,告诉我…”
“你们,想不想…换个活法?”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那滩倒在地上呻吟的喽啰婆子,又缓缓移回,落在掌心的鹅卵石符号上,一字一顿,带着钢铁般的决绝:
“想不想…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
洗衣女子们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块刻着奇怪符号的石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泥污、戴着镣铐却如同战神般站立的女子。她们眼中的惊恐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震动和一种…仿佛终于被唤醒的、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渴望!
那个被打的年轻女子,捂着手臂的鞭痕,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她看着扈三娘,看着那块石头,眼中慢慢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扈三娘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弯下腰,将那块刻着“生门”符号的鹅卵石,轻轻放在了为首那个年纪稍大、眼神麻木的妇人面前冰冷的泥地上。
然后,她首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群女子,眼神复杂,有期待,有决断,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她没再看地上呻吟的喽啰婆子,拖着沉重的镣铐,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路,朝着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喽啰看守走去。
只留下一句低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洗衣女子的耳中:
“想活命…”
“明日此时…”
“带信得过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