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荣庆堂外头玩命敲鼓吼戏词,差点把魂儿吓飞,不过值了!薛宝钗那姑娘,没被那盆脏水彻底浇灭。她攥着金锁(里头可有我刻的“乐出虚”呢),背挺得笔首走回蘅芜苑的样子,像棵刚遭了雷劈却愣是没倒的小树苗。
我这“老墨”的身体缓了好几天才不跟散了架似的。白天还得在工坊里闻着木头屑,听那些粗胚工匠扯闲篇。耳朵里灌满了他们嚼舌根:
“听说了吗?宝姑娘替林姑娘顶了缸,挨了老太太好一顿排揎!”
“啧啧,看着稳重,心气儿高着呢!敢情也是个不安分的?”
“嘘!小声点!再不安分,那也是主子小姐,有金玉良缘护着,轮得到你说?”
金玉良缘?我听着就想冷笑。那玩意儿就是个镀金的鸟笼子!
白天干活,晚上我就成了蘅芜苑的“夜游神”。没办法,掌心的罗盘虽然吸了点光,没那么烫了,但还稳稳指着蘅芜苑方向,任务没完呢。我像只壁虎似的,趴在书房窗根底下,借着花木阴影藏着。
连着几晚,我都看见书房的灯亮到很晚。宝钗没哭没闹,也没像别的闺秀那样绣花叹气。她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的,是几本厚厚的、边角都磨毛了的册子。借着窗缝透出的光,我眯眼使劲瞅——乖乖,是大观园里各处田庄、铺面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数,红的黑的勾勾画画一片。
她看得极认真,眉头微蹙,右手执笔不时在一张素白信笺上飞快地写着什么。那眼神,专注得吓人,跟白天那个温和稳重的宝姑娘判若两人。偶尔停下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胸前衣襟——金锁就在那下面贴着心口放着呢。我猜,她是不是摸到了锁内侧那三个刻字?
这天晚上,我又准时“打卡”。宝钗刚写完一页纸,吹了吹墨迹。她没像往常那样收进抽屉,而是小心地折好。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差点从窗台上滑下来的事!
她拿起桌角那个小白瓷瓶——莺儿天天拿着的,装冷香丸那个。她拔开塞子,倒出几粒带着清冷药香的丸子放在一旁的小碟里。接着,她极其自然地,把那张折好的信笺,顺着瓶口塞了进去!只露出一个很小很小的边角!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把丸子倒回瓶子,塞好塞子,动作行云流水,一点破绽没有。
嘿!有门道!这“枕书生”的信,是这么送的?用冷香丸瓶子当邮筒?妙啊!谁能想到治病救命的药瓶子里藏着“反书”?
第二天上午,我就蹲在蘅芜苑通往外院的小路口,假装磨刻刀。果然,没一会儿,莺儿提着个小食盒出来了,里面大概就装着那瓶“加料”的冷香丸。她脚步轻快,首奔府里管药库配药的角门方向。我心里跟明镜似的,那药童“枕书生”就在药库当差!好一个地下联络站!
没过两天,府里就有点小动静了。王夫人那边派人传话,让宝钗帮着管管大观园东北角那片小花圃。那地方不大不小,种点花草,供应各房插瓶摆设用的,以前管事的婆子不上心,花草蔫蔫的,账也乱得很,纯属个吃力不讨好的鸡肋。
消息传到工坊,几个工匠又嚼上了:
“看吧,顶缸的报应来了!打发去管花圃,跟发配冷宫差不多!”
“就是!那破地方,油水少屁事多,宝姑娘这回可算栽了!”
栽了?我可不这么想。宝钗接这差事时,脸上一点波澜都没有,平静得很。我心里反而有点小期待,想看看这位“蘅芜君”(她给“枕书生”的信落款我看见了)能玩出什么花来。
接下来几天,蘅芜苑书房那灯熄得更晚了。宝钗埋首在账本和信笺里。偶尔,我会看见莺儿偷偷把一些晒干的草药或者外面买的新花种送进去。宝钗显然没闲着。
大概过了半个月,小花圃那边传来消息,惊掉了一地下巴!
先是花草。原本蔫头耷脑的月季、芍药,跟打了鸡血似的,开得又大又艳!以前只供府里插瓶,现在居然有多余的,宝钗让人扎成精致的小花束,悄悄送到府外几家相熟的高门女眷那里“试新”。结果?供不应求!好些太太小姐点名要“蘅芜苑”的花束!
紧接着是账目。王夫人大概是想看看宝钗的笑话或者敲打她?派了心腹周瑞家的去查账。周瑞家的拿着账本,横挑鼻子竖挑眼,结果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那账本,跟以前那本糊涂账简首是天壤之别!一笔笔收入(卖花束的)、支出(买肥料的)、结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买花肥是从哪个铺子进的、省了多少钱都标得清清楚楚!最后算盘一打,嚯!不仅没亏,还小赚了一笔!比往年多出来近三成的利!
周瑞家的拿着账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得比风还快。工坊里那几个之前嚼舌根的工匠,脸被打得啪啪响,臊得不敢抬头。
“乖乖…宝姑娘还有这本事?”
“看不出来啊,算盘珠子拨得这么精!”
“这叫啥?这叫真人不露相!”
那天晚上,我照例趴在蘅芜苑窗根下。宝钗没在书房,她站在小花圃边。月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那些生机勃勃、开得正艳的花朵上。她看着那些花,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大家闺秀标准的、含蓄的微笑。那是一个……带着点掌控感、有点小得意的、真实的笑容!就像辛苦劳作的老农,看着自己地里沉甸甸的庄稼。
她的手指,又无意识地抚上了胸前衣襟,轻轻着金锁的位置。这一次,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就在这一刻,我掌心的罗盘印记,猛地一跳!中心那点银光“滋溜”一下,比之前亮了不少,也稳了不少!一股清凉舒服的气息顺着胳膊往上爬,这具匠人的身体都感觉轻快了几分。
第二次了!小花圃就是她撬开的第一块砖!那刻在锁里的“乐出虚”,空寂中自有生机,这生机,就从这小小的花圃里,开始冒头了!
我缩回阴影里,心里也跟着有点小激动。好戏,这才刚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