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离开的那天，阳光亮得晃眼，像打翻了一整罐金色的蜜糖。医院门口停着反诈中心的专车，车身上“利剑斩诈”的徽章在光线下闪闪发亮。佩佩的爸爸妈妈，一对看起来朴实又憔悴的中年夫妻，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像个泪人。佩佩的爷爷奶奶也来了，颤巍巍的手一遍遍摸着孩子的小脸，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佩佩被簇拥在家人中间，穿着新买的小花裙子，怀里依然抱着那只粉色的佩奇。她的小脸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大眼睛却一首粘在人群边缘的柳嫣然身上。
“佩佩，跟爸爸妈妈回家喽，高不高兴？”佩佩妈妈擦着眼泪，声音哽咽。
佩佩用力点头，眼睛却依旧望着柳嫣然。车子发动前，佩佩突然挣脱妈妈的手，像只灵活的小鹿，噔噔噔跑到柳嫣然面前，踮起脚尖，把一样东西塞进柳嫣然手里。
是那颗“高能浓缩糖丸”的锡箔纸包装。皱巴巴的，但被孩子的小手抹平了。
“姐姐…甜甜的…给叶晨哥哥…”佩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姐姐的歌…佩佩唱了…有用的…”她说完，又飞快地跑回妈妈身边，被抱上了车。
车子缓缓驶离，佩佩趴在车窗上，小脸贴着玻璃，小手朝着柳嫣然的方向用力地挥着，首到车子拐弯，再也看不见。
柳嫣然攥着那张皱巴巴的锡箔纸，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孩子温热的触感。阳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佩佩回家了，带着她胡编的童谣和天真的信任，回到了阳光下的世界。可她和叶晨，还困在这场由失忆和阴谋构成的迷宫里。
她低头看着锡箔纸，上面空空如也，只有“高能浓缩糖丸”几个小字和一个闪电符号。佩佩说“姐姐的歌有用”…是指在地下总控室用童谣破解声纹锁那次？她把这个留给叶晨…是希望这糖纸也能唤醒他吗？
柳嫣然苦笑着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将糖纸收进口袋。一丝微弱的、近乎荒谬的期待，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了心头。也许…试试呢？
接下来的日子，柳嫣然的生活重心只剩下一个：叶晨的病房。
她成了那里的常客。雷战和林主任默许了她的存在，毕竟她是叶晨失忆前最后、也是最紧密的接触者，也许她的出现能刺激记忆碎片的重组。
柳嫣然没有刻意去“唤醒”他。她只是安静地在那里。
有时，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看，阳光落在她发梢，留下温暖的光晕。有时，她削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叶晨伸手可及的床头柜上。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地方待着。
叶晨对她的态度，始终是礼貌而疏离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雷战送来的案件简报、分析通缉令上李慕白的资料，或者闭目养神，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仿佛在脑海中努力拼接着那些丢失的拼图。柳嫣然的存在，就像病房里一件安静的摆设，他偶尔会点头致意，或者在她放下水果时简短地说声“谢谢”，仅此而己。
首到那天下午。
柳嫣然像往常一样走进病房。叶晨正靠在床头，手里无意识地着一样东西——是他那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叠得整整齐齐的反诈中心围裙。围裙上“反诈精英”的袖标还在，只是肋下被撕裂的口子被细密地缝补过，留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伤痕。
柳嫣然的目光落在围裙上，心脏像是被那粗糙的缝线轻轻刺了一下。她记得这条围裙，记得它沾满污泥、糖浆和血污的样子，也记得它被爆炸撕裂的瞬间。此刻，它被如此珍重地捧在叶晨手里，却像一个来自陌生世界的遗物。
叶晨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柳小姐。”他扬了扬手中的围裙，语气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探讨，“林主任说，这是我的个人物品，似乎对我很重要。但我…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这袖标和中心的标识。你知道…它为什么会被撕破吗？或者…它对我有什么特别意义？”
柳嫣然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那条围裙，仿佛看到了祭坛上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看到了地下河里他冰冷的侧脸，看到了溶洞爆炸前他诀别般的回望…无数画面汹涌而至，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窒息。
“我…”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知道。可能…是在任务中不小心刮破的吧？”她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怕泄露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她无法告诉他，这道裂口是为了推开她而被珍珠矛尖划开的，她无法承受他那全然陌生的审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再联想到那段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
叶晨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捕捉一丝端倪，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低下头，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抚过围裙肋下那道粗糙的缝线，眼神有些空茫。
柳嫣然默默走到窗边，假装看风景，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佩佩留下的糖纸，冰凉的锡箔硌得掌心生疼。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叶晨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来楼下花园里修剪草坪的清新气息。柳嫣然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台上摆着的一小盆绿萝上，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也许是这片刻的宁静，也许是连日来压抑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柳嫣然自己都没意识到，一句轻得如同叹息的呢喃，从她唇边溢出：
*“小宝宝…快睡觉…”*
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温柔和疲惫，像是在哄一个看不见的孩子。这是佩佩在地下总控室唱过的童谣的开头。
就在这模糊的几个音节飘出的瞬间——
“哗啦！”
叶晨手中的案件简报猛地滑落，散了一地！
柳嫣然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只见叶晨整个人僵在那里！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那只抚摸着围裙裂口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锐利冷静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混乱的、如同风暴般的旋涡！瞳孔急剧收缩，视线却失去了焦点，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看到了某个极度恐怖的场景！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出：
“蛇…嘶嘶…嗡…黑…冷的…奶盖…全…全糖…别…别过来！…叶晨！…”
最后那一声“叶晨！”，分明是模仿着一个带着惊恐和焦虑的女声喊出来的！那语调…柳嫣然的心跳骤然停止！那分明是她在地下河蛇群扑来时，绝望喊出的声音！
“叶晨！”柳嫣然再也顾不上什么疏离和界限，一个箭步冲到他床边，慌乱地抓住他那只紧攥围裙、冰冷颤抖的手，“叶晨！看着我！你怎么了？！”
她的触碰，她焦急的声音，却像点燃了另一个火药桶！
叶晨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柳嫣然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像是被冒犯的猛兽，灰蓝色的眼眸（此刻那颜色因为痛苦和混乱显得更加冰冷深邃）死死地、充满陌生警惕地盯住柳嫣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是谁！
“你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凶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为什么…喊我的名字？！为什么…会有蛇？！奶盖…全糖…”他语无伦次，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刀片，在他脑海里疯狂切割！剧痛让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身体蜷缩起来。
“叶晨！冷静！我是柳嫣然！柳嫣然！”柳嫣然又急又痛，眼泪夺眶而出，想靠近又怕刺激到他，“你想起了什么？告诉我！蛇…奶盖河…是不是？”
“柳…嫣然…”叶晨痛苦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更加混乱，像是在一堆散乱的拼图里寻找一块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不…不认识…痛！头好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柳嫣然，那眼神里有痛苦，有迷茫，有警惕，还有一种…柳嫣然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脆弱的挣扎，“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你一说话…我脑子里…全是…全是那些声音！那些画面！”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柳嫣然！她只是想帮他！可她的出现，她的声音，甚至一句无意识的童谣，都成了引爆他痛苦记忆的导火索！她成了他混乱和痛苦的来源！
“对不起…叶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柳嫣然哽咽着，一步步后退，首到背脊抵上冰冷的墙壁。她看着叶晨痛苦地蜷缩在病床上，抱着头剧烈喘息，看着他手中那条被攥得变形的围裙，看着他眼中那片混乱的、将她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原…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几乎将她淹没。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林主任和护士被警报声（叶晨的体征监护因为剧烈情绪波动发出了警报）惊动，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林主任脸色凝重，迅速上前查看叶晨的情况。
“我…我不知道…”柳嫣然靠在墙上，脸色和叶晨一样苍白，眼泪无声地滑落，“我只是…不小心哼了一句…他…他就这样了…”
护士迅速给叶晨注射了镇静剂。药物的作用下，叶晨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眼中的风暴缓缓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空茫的冷漠。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刚才那场剧烈的灵魂风暴从未发生过。
林主任检查完，叹了口气，转向柳嫣然，语气带着严肃的劝诫：“柳小姐，我理解你想帮助叶警官的心情。但他的情况很特殊。这种情境性遗忘，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机制。强行刺激，尤其是涉及他潜意识里最恐惧、最混乱的记忆片段，就像在撕裂还未愈合的伤口，不仅可能无法恢复记忆，甚至会造成更严重的心理创伤和精神崩溃。”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陷入药物沉睡、脸色依旧苍白的叶晨，又看向失魂落魄的柳嫣然：“他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和专业的心理干预，而不是任何可能触发他痛苦源头的刺激。包括…特定的人，特定的声音，特定的物品。”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叶晨手中那条皱巴巴的围裙，“柳小姐，或许…你暂时离开，让他平静一段时间，对他才是最好的。”
暂时离开…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柳嫣然的心。她看着病床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看着他紧紧攥着那条代表着他遗忘的过往、也隔绝着她靠近的围裙，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感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成了他的“痛苦源头”。
她留在这里，每一次呼吸，每一句关心，甚至一句无意识的低语，都可能变成伤害他的利刃。
柳嫣然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大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冰冷刺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雷战。
“柳小姐，”雷战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贯的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们刚收到线报，有迹象表明李慕白可能还在境内，并且…有再次活动的迹象。目标…可能指向你。”
柳嫣然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却感觉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冰原。
身后是失忆的叶晨，她靠近一步都是伤害。
前方是“蛇吻”李慕白冰冷的杀机，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口袋里的糖纸锡箔硌着掌心，佩佩纯真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
该往哪里走？哪里才是她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