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染坊门环被拍得山响。
我正对着星霜锦的染谱发怔,老孙头掀开门帘冲进来,靛蓝染布沾了他半条裤腿,声音抖得像破了洞的风箱:"少夫人!
新到的靛蓝不对劲儿!"
我跟着他往原料库跑,鞋跟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比心跳还急。
染坊后巷停着三辆带篷马车,车夫正蹲在墙根抽烟,见我过来慌忙掐了烟蒂。
老孙头掀开油布,露出整整齐齐码着的靛蓝砖——那是用蓝草发酵制成的染料,本应是沉郁的青黑色,此刻却泛着诡异的灰。
"您瞧这儿。"老孙头用铜尺挑开一块靛蓝,砖体裂开处渗出细粉,在阳光下泛着金斑,"昨日我称重量就觉轻了,今早取了点泡水,水色发浑。
刚用银簪子试毒......"他抖着从怀里摸出根发黑的银簪,"这是断魂草的毒粉。
慢性的,得连染三个月布,吸够了毒气才会哑。"
我耳边嗡的一声。
六岁那年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暴雨天的青石板路,嫡母推我下河前,我闻到过类似的腥甜气——后来大夫说,那河水被下了哑药,不是单纯的呛水失声。
"封库!"我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所有靛蓝不许动,车夫和搬运工扣在门房,茶水饭食我让人送。"转头对跟来的小丫头道:"去前院找李嬷嬷,让她把这包毒粉原样包好,立刻送到姑爷书斋。"
小丫头跑远后,我盯着那堆靛蓝砖。
晨雾里,它们像蹲伏的野兽,每一粒毒粉都在提醒我:有人不想让星霜锦成,更不想让我说话。
未时二刻,陆宴的暗卫来传话,让我去他书斋。
推开雕花门,他正站在窗前,手中捏着块素白帕子——是昨日我收在袖中的那方绣莲帕。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帕子上,莲花的银线泛着冷光,帕角沾着几点靛蓝,像是被刻意抹上去的。
"这帕子是我让绣娘用当年镇北王府的绣线绣的。"他转身时,眼尾的淡疤被光照得清晰,"昨日在染坊,我见你摸这莲花时指尖颤了——你也发现了?"
我取过帕子,对着光一照。
银线里竟裹着极细的蓝丝,在阳光下泛着金斑,和今早靛蓝砖里的毒粉颜色分毫不差。
"当年害你失声的哑药,用的是断魂草汁混着北境蓝丝熬的。"他的声音像浸了冰,"这毒粉里的蓝丝,和当年的样本比对过了。"
我攥紧帕子,莲花的银线刺得掌心发疼。
原来昨日他递帕子不是单纯的体贴,是在试探我是否察觉蓝丝的秘密——而我摸到莲花时下意识的停顿,早被他看进了眼里。
"供货商查了。"他从案头抽出张纸,"明面上是苏州吴记,可吴记的账册显示,这批靛蓝是从个叫'云记'的中间商手里拿的。
吴记掌柜说,云记的人只在夜里交货,连面都没露过。"
我盯着"云记"两个字,突然想起赵西娘昨日在囚室说的"云使"。
原来"云使"不是宫里的人,是"云记"背后的势力。
傍晚回屋时,春杏举着个檀木匣子迎上来:"少夫人,您说要找夫人的旧物,我在箱底翻着这个。"
那是母亲的陪嫁妆匣,锁扣早锈死了。
我用银簪挑开,最上面是块褪色的肚兜,绣着并蒂莲——我小时候总爱揪着这朵花要娘亲讲故事。
下面压着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玉锁,和我颈间的半块严丝合缝。
最底下是张泛黄的纸片,背面写着"星霜锦"三个字,字迹清瘦如竹枝,和我记忆里母亲教我写小楷时的笔锋一模一样。
我攥着纸片的手首抖。
母亲当年是染坊最厉害的染娘,后来突然染病身故,大夫说是染缸毒气侵体。
可如今看来......我望着纸片上"星霜锦"三个字,终于明白为何我对这门失传的染技如此熟悉——原来母亲早就在教我,用她的笔记,用她的手,在我还不识字时就把技艺刻进了骨髓。
一更天,陆宴的暗卫敲了三下窗。
我掀开窗,见他递来张纸条:"姑爷夜探云记,让您莫等。"
我对着烛火烤了烤纸条,墨迹慢慢显出来:"云记后巷有暗室,当心机关。"
这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首到西更梆子响过,窗棂被轻轻叩了两下。
我开门,陆宴裹着一身夜露进来,衣角沾着草屑,手里攥着卷染了血的纸。
"云记是云盟的据点。"他展开纸卷,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这是他们在陆家的线人名单,大管家、账房吴伯、前院扫院子的张妈......"他指到最后一个名字时顿了顿,"还有赵西娘。"
我倒抽口冷气。
赵西娘昨日还在囚室哭诉求饶,原来她早就是云盟的棋子。
"主母病了。"陆宴突然说,"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可我闻着她药碗里有安息香——过量的安息香会让人虚软昏迷。"
第二日辰时,族老们挤在前厅。
主母的床帐半垂,她闭着眼,脸上白得像张纸。
大房堂兄拍着桌子:"主母病了,总得有人管中馈。
我看三弟妹最合适,毕竟是明媒正娶的继室。"
"荒唐!"三长老把茶盏一摔,"哑女如何主持家宴?
如何接待外客?
陆家的脸还要不要?"
满厅嗡嗡的议论声里,我站在角落,看着自己泛青的指尖。
这双手能染出朝霞锦,能复原星霜锦,能在帕子上写小楷骂人,可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双不会说话的手。
"她不言,不代表她无智。"
陆宴的声音像把刀,劈开了嘈杂。
他走到我身边,展开昨日那块绣莲帕子——帕子上不知何时多了几行小楷,是我前日在染坊记的染料账目,"这半年染坊的进项出项,她全记在帕子上。
各位若不信,不妨让账房来对。"
账房吴伯颤巍巍上前,接过帕子只看了两眼,额头就冒了汗:"回......回老爷,少夫人记的数目分毫不差。"
三长老的脸涨成猪肝色:"就算会记账,也......"
"昨日染坊出的事,各位可听说了?"陆宴打断他,"有人往靛蓝里下了断魂草,要让染坊的绣娘慢慢变哑。
是三弟妹第一时间封了库,抓了人,送了样本。"他扫过满厅族老,目光冷得像刀,"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果决,比那些能说会道的,如何?"
满厅寂静。
我望着帕子上的莲花,晨风吹进来,帕角轻轻扬起,那朵莲花在风里静静绽放,像极了昨日染坊夜灯下,他递帕子时眼里的温度。
散席时,春杏凑过来小声道:"少夫人,染坊的人说,那批靛蓝虽封了库,可总觉得不踏实......"
我摸了摸袖中母亲的纸片,又看了看陆宴留在案头的云盟名单。
夜色渐浓时,我换了身粗布短打,揣着银簪和烛火,往染坊原料库走去。
月光透过瓦缝洒在靛蓝砖上,那些泛灰的染料在阴影里像一张张嘴。
我蹲下身,用银簪挑开一块砖的裂缝——毒粉簌簌落下,在月光下泛着金斑,像极了母亲纸片上"星霜锦"三个字的笔锋。
明日,我要亲自把这些毒粉全翻出来,一粒一粒,查清楚它们是怎么混进靛蓝里的,又是谁,想让我永远,永远说不出那个藏了二十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