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染坊最里间的炭炉前,指甲缝里还沾着靛蓝染料。
陶瓮里的紫草水正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纸,把月亮泡成一团昏黄。
"阿挽,该添明矾了。"我对着空气轻声说,喉咙里像卡着片碎瓷。
可手却记得,记得母亲跪在染缸前教我时,总在第三遍搅紫草水后撒三把明矾——那时她的手还没被毒酒蚀烂,指节圆润得像新剥的菱角。
药杵在石臼里碾得咯吱响,我把捣成粉的明矾撒进陶瓮。
深紫色的液体突然翻涌,浮起层浑浊的沫子。
我屏住呼吸,看沫子慢慢退去,水面映出我泛青的指尖——六岁坠河后,这双手就再没离开过染缸,却在今夜第一次用来调配不是染布的药水。
"褪色复原术",母亲的染谱里夹着半页残纸,说用紫草、明矾、槐米熬煮的水浸泡旧纸,能让被明矾水消去的字迹显形。
当年陆家老夫人嫌她的"星霜锦"太招摇,命人用矾水涂了染谱,却不知她早把秘诀刻进女儿的骨头里。
陶瓮里的水凉了,我捞起浸了半夜的生宣。
纸角还滴着紫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朵小朵的云。
我用帕子擦干,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纸面一片素白——没有字。
"啪。"
染坊木门被风撞开条缝,穿堂风卷着靛蓝布角扫过我脚面。
我攥紧纸的手沁出冷汗,突然想起母亲信里的血渍,想起她最后写的"赵氏父子"被雪水晕开的模样。
或许不是药水不对,是我该去更旧的纸里找?
更漏响了三声,我把纸塞进袖中。
院外传来两下轻咳,是陆宴的暗号。
夜巡的梆子声往东边去了,我贴着墙根溜到书房后窗。
青砖缝里的青苔滑得人首打颤,我踩着陆宴垫的青石板,指尖刚勾住窗沿,就听见他压低的声音:"当心砖缝里的铜钉。"
他站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月白外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衬的玄色暗纹——那是镇北王府的云纹。
我突然想起昨夜他塞给我的玉佩,内侧的"苏挽音"三个字还带着刀刻的毛刺,扎得手心发烫。
窗闩"咔嗒"一声开了。
书房里飘着陈墨味,我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满墙的《陆氏族录》。
最顶层那本的封皮泛着油光,我踮脚抽出来时,一张泛黄的纸片"刷"地掉在地上。
纸片边缘卷着焦痕,我刚要捡,指尖突然顿住——纸角有块浅得几乎看不见的暗印,像被矾水浸过的字迹。
陶瓮里的紫水还在我袖中,我沾了点抹在纸片上。
月光猛地穿过窗纸,照得纸面腾起层薄雾。
等雾气散了,一行小字赫然显现:"北境战录·卷七,禁阅。"
我的心跳得撞肋骨。
镇北王府的灭门案,陆宴说过线索在北境;陆家垄断江南染布,暗里通朝堂,赵三爷总往北方送的货箱,难道装的是战报?
"吱呀——"
外廊传来灯笼摇晃的声响。
我手一抖,纸片掉在《陆氏族录》上。
火折子灭了,我贴着屏风蹲下,听见李文书的咳嗽声:"王护院,主子交代过,这书房的灯油添过三遍了。"
"李伯,您老真是越活越胆小。"另个声音带着沙哑的笑,"那哑女在染坊捣鼓药水,又摸黑进书房,当咱们都是瞎子?"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
王护院?
前儿在偏院看见的那个护院,总爱摸腰间的短刀,原来早盯上我了。
"她到底图什么?"李文书的灯笼光映在屏风上,影子晃得我眼晕,"陆家的账册都在库房,这书房除了旧族谱......"
"旧族谱里藏着宝呢。"王护院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赵三爷说,那卷《北境战录》要是被她翻出来......"
后面的话被风声撕碎了。
我攥紧袖中的纸片,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原来赵三爷怕的不是我,是《北境战录》。
可陆宴昨夜说要回北境,难道这书里藏着镇北王府的冤情?
"夫人。"
低哑的声音在头顶炸响。
我抬头,正撞进陆宴漆黑的眼睛里。
他不知何时站在屏风前,外袍上沾着草屑,显然刚从护院堆里钻出来。
"你不该碰这个。"他指节扣住我手里的《北境战录》,指腹蹭过我腕间的玉锁——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昨夜陆宴说,当年害我失声的马车上,驾马人腰牌刻着镇北王府的云纹。
我急得要拽他的袖子,他却突然把书往怀里一收,声音像浸了冰:"回房。"
可转身时,有个硬物滑进我袖中。
我摸了摸,是卷裹着蓝布的书册,边角还带着陆宴身上的冷香。
窗外传来脚步声,陆宴突然拽我往梁上躲。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外袍烫着我,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王守义跟着李文书走了,你从后窗出去,我引开巡夜的。"
风掀起他的发尾,扫过我发烫的脸。
我想起昨夜他说"等北境的雪化了,带你看梅花",想起他刻在玉佩上的名字,突然觉得喉咙里的裂缝又大了些,像有只蝴蝶要扑棱着飞出来。
等我翻回房时,天己经蒙蒙亮了。
我关紧门,从袖中掏出那卷蓝布书册。
布角绣着镇北王府的云纹,我掀开一看,竟是本《北境战图》,边角还标着"镇北王·陆"的朱印。
指腹划过书脊时,突然触到道细缝。
我屏住呼吸,轻轻一推——书脊"咔"地弹出个暗格,里面躺着片锈迹斑斑的令牌,刻着"镇北王府"西个篆字。
窗外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是晨起的更夫。
我把书册塞进床底的暗柜,指尖还在发抖。
昨夜李文书说"王护院己盯上那丫头",赵三爷今早该收到消息了吧?
可暗柜里的《北境战图》还带着陆宴的温度,我摸着书脊的暗格,突然想起他夺书时皱起的眉,想起他塞书进我袖中时快速的动作——他说"你还不该碰这些",可又把最要紧的东西给了我。
晨雾漫进窗来,打湿了我袖中那张写着"北境战录·卷七"的纸片。
我望着床底的暗柜,突然听见院外传来赵三爷的笑声:"苏夫人,早啊。"
他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晨雾里的平静。
我摸了摸颈间的玉锁,又摸了摸床底的暗柜——二十年前的火,该烧得更旺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