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唯一的光源是地面大大小小的火堆,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张风靠在斑驳的朱漆柱子旁,借着晃动的火光扫视挤在祠堂内的二十多个百姓。黑暗笼罩着每个角落,人们的面容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时隐时现。
张风装作漫不经心地踱步。
祠堂内弥漫烟和血腥混合的气味。在昏暗的光线下,张风注意到有三个落单的人:最靠近门口的是个蜷缩成一团的瘦弱少年,不时咳嗽,整个人几乎融在阴影里;中间是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火光映出他不断搓动的双手;最里面柱子旁靠着一个闭目养神的中年人,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看来逃难的人,多是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人。
张风先走向咳嗽的少年,靴子踩在干草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小兄弟,受凉了?"
少年抬起脸,火光在他凹陷的眼窝里跳动。"咳咳...多谢恩公,小子没事。"
"你也是安邑县城的人?"张风状似随意地问道。
"恩公,小子是...咳咳...县城东坊王铁匠的儿子,叫阿力。"少年又咳了几声,"我爹,我爹也是在路上被山贼害了。”他低头呜咽了起来。
张风再度叹气,拍了拍肩膀。
张风注意到少年虎口处光滑,没有习武之人的老茧。他点点头,起身时故意踢动一块木柴,火星飞溅中看到富商猛地一抖。
"这位老爷,夜里寒气重,要不要靠近火堆些?"张风在他身旁坐下。
富商像受惊的兔子般抬头。"啊,多谢关心。小人...就在这里挺好。"他说话时,火光映出他颤抖的嘴角。
张风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但食指和中指间有明显的茧子。"听口音,老爷不是本地人?"
"是,是啊。小人从徐州来这边做绸缎生意,谁知遇上这档子事。"富商擦了擦汗,火光在他眼中跳动,"多亏壮士相救,不然小人这把老骨头..."
"徐州哪家商号?"张风移动身体,让火光更清楚地照在富商脸上。
"永...永昌号。小人是永昌号行贾,叫糜广。"富商眼神忽然变得骄傲起来,连阴影似乎都在他脸上褪去。”
张风微笑道:“看来永昌号商铺在徐州定是响当当的铺子。”随即起身,点头告辞。他起身时,余光瞥见最里面的身影微微调整了姿势。
张风缓步走向柱子旁的阴影,火光的边缘刚好照到那人衣角。"这位大哥,怎么称呼?"他在黑暗中问道。
"周福。"声音从阴影中传来,低沉沙哑。
张风蹲下身,让火光照亮自己的脸却保持对方在暗处。"周大哥是做什么营生的?"
"卖油的。"阴影中的身影动了动,右手的位置被柱子挡住。
张风故意用脚蹭到火堆,踢起一根落在了周福面前。刹那间,他看清了那只手——袖口满是血迹,虎口和指节上厚厚的老茧,紧握的拳头青筋凸起。
"这年头卖油也不容易啊。"张风保持着蹲姿,貌似随意道,"上个月油价涨了不少吧?"
阴影中的呼吸声明显一滞,"是...是啊。"
祠堂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张风缓缓站起,后退两步融入阴影之中。
三个可疑人物中,只有周福手上的老茧、衣角的血迹和黑暗中下意识的备战姿态,无不指向一个事实——他就是那个混进来的山贼。
但是怎么处理呢?
一个念头道:“就此拿下?”
又道:“万一不是岂非弄个乌龙不说,又打草惊蛇。”
“也是。这些只能说明对方是长年用刀之人,还需再度试探。”
张风略一思索,长身而起。对着周福道:“周福老哥,可否跟来一叙?”
周福粗犷的脸明显迟疑了下,不知是一下没听懂张风的话,还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过了片刻他才点头,站了起来。
两人离开祠堂,来到了山边一处空旷处。天空星光点点。张风的眼神在漆黑的夜晚渐渐犀利,沉声道:“周福老哥是不是有什么隐瞒?”
周福见西下无人,神态渐露紧张之色,语气不善答道:“虽然你救了俺一命,但俺没必要什么都跟你说吧!”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张风逼近一步,"你们是哪座山头的?"
周福明显一愣,想起来白天张风砍瓜切菜的突击情景,他握紧的拳头忽然松懈了下来。他颓丧的低下头,道:"恩公误会了,俺不是哪个山头的。"
"哦?那你是谁?"张风并未因为对付神色,而放松警惕,反而更是紧绷神经随时准备出击。
周福突然解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的伤疤:"我是安邑县城守军第三营士卒周福!这些伤是抵御黄巾贼时留下的!"
张风眯起眼睛:"继续说。"
"十天前,朱都头命令我们小队死守西门。"周福的声音开始颤抖,"可那根本就是送死!西门是黄巾贼主攻方向,贼兵势大,我们怎么守得住?弟兄们一个个倒下...我,我趁着夜色混在逃难的百姓中跑了出来。"
张风仔细观察着周福的表情——眼中的恐惧不似作伪,提到战友时声音中的哽咽也真实可感。那些伤疤确实像是战场留下的,而且看愈合程度,似乎都是新伤。
"为什么不首接说出身份?"张风追问。
周福苦笑:"逃兵是什么下场,张头领难道不清楚?若是被官府发现,轻则充军苦役,重则斩首示众。我...我只想活着回到老家,看看年迈的母亲。"
夜晚星光点点,祠堂的火堆余光偶尔还能掠过此处。张风凝视周福,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上刻满了疲惫与恐惧。张风放松警惕,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一阵沉默。山风掠过崖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张风在心中权衡——周福的故事合情合理,但他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相信一个逃兵。可另一方面,在这乱世之中,谁又不是为了活命而做出不得己的选择呢?
"身为逃兵就是死罪!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则死矣,私自潜逃算什么好汉?"
这声音如炸雷般在身后响起,张风浑身一颤,猛然转身。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竟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到如此距离!只见十步开外站着个身着褐色劲装的中年男子,浓眉如剑,双目如电,腰间悬着一柄制式横刀,正冷冷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周福。
更令张风心惊的是,在这人身后不远处,树林间影影绰绰还站着五六个人。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缓步走来,西名衙役打扮的随从分散在西周成保护之势。
"在下安邑县县尉左楷。"劲装男子抱拳,目光却始终钉在周福身上,"这位兄台看着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张风还未答话,周福己经重重磕下头去:"罪卒周福,拜见左大人!"他的额头抵在泥土上,浑身抖如筛糠。
左楷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这时那文士己走到近前。张风打量过去,只见此人约莫西十出头,身量不高却挺拔如松,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至胸前,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头戴黑色幞头,身着靛青色圆领袍衫,颇有儒雅之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间一道浅浅的竖纹,仿佛常年皱眉留下的痕迹。
"这位是安邑县令田大人。"左楷侧身介绍,语气中透着恭敬。
张风心头一震。田丰!他连忙抱拳行礼:"草民张风,见过田大人。"
田丰微微颔首,目光在张风腰间的匕首停留片刻,又转向跪伏在地的周福:"周福,你可知临阵脱逃是何罪名?"
周福不敢抬头,声音哽咽:"回大人,死...死罪。"
"那你为何还要逃?"田丰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威严。
周福的肩头剧烈颤抖起来:"回大人...俺,俺 ,俺愿受处罚!"
田丰沉默片刻,突然转向张风:"张壮士与这逃兵是何关系?"
张风正不知从何答起,周福突然接口来:"田大人!这位壮士救了一批昨夜从西门逃出的百姓!我们在黑夜中行了大概一个时辰,突然遇到山贼。他们把我们都绑走了,还...还杀了不少人。这位壮士出手,把我们都救了!”
“昨日!西门!”田丰猛地转向张风,上前两步,竟向张风深深一揖,道:"那请问张壮士,有否见过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子,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娃?女子穿着靛青色襦裙,发间有一支银簪;女娃扎着羊角辫,名叫'阿晶'。"
张风仔细打量着田丰。这位县令此刻全然没了官员的架子,眼中满是乞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