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柯北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是时候启动‘方舟’了。”
雷修像被电击般猛地转身，眼睛瞪得溜圆：“你疯了？！那还只是理论阶段！我们连在灵长类动物身上都没做过完整闭环测试！你知道有多少未知风险吗？意识撕裂？人格解体？还是变成一个被困在服务器里的幽灵？！”
“我别无选择。”柯北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但这笑容却让雷修感到心被狠狠揪紧。“要么三个月后，我的意识随着这具躯体一起，彻底归于虚无，消散得无影无踪。要么，赌上这一把，成为第一个真正跨越生死界限、实现意识上传的人类。想想看，雷修，”柯北的眼中骤然燃起炽热的光芒，那是属于开拓者的火焰，“如果成功，这将意味着什么？我们突破了生物学的终极限制！意识，人类的本质，将不再受脆弱肉体的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和永生！新纪元的名字，将真正铭刻在人类文明史的转折点上！”
看着眼前好友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光芒，雷修知道所有的争论都是徒劳。当柯北认定了一个目标，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回头。正是这种近乎疯狂的执着，才让他们从两个挤在狭小宿舍里、对着二手电脑屏幕敲代码的穷学生，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科技金字塔的顶端。这光芒曾照亮他们前进的道路，如今，却可能将他引向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深渊。
雷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疲惫的妥协和深重的忧虑：“需要多久准备？”他了解柯北，更了解这个项目的复杂性。
“两周。”柯北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们需要将‘方舟’核心的量子计算机阵列进行最终性能升级，优化神经网络映射算法，特别是情感记忆区的精度必须再提升一个量级，还有……”他忽然停顿了一下，脸上冰封般的冷静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罕见的柔和，“我得告诉夏瑾。”
雷修沉重地点了点头。夏瑾，公司的首席神经科学家，柯北交往三年、几乎论及婚嫁的女友。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谁比他雷修更了解柯北冰冷理性外壳下的真实温度，更懂得他那颗追求极致、却也渴望被理解的心，那就只有夏瑾了。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夜幕降临，柯北站在夏瑾那间充满温馨生活气息的公寓门前，手中紧紧攥着一瓶她最爱的勃艮第红酒。瓶身冰凉，却远不及他内心的寒意。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如何将那个足以摧毁她世界的消息说出口，门就“咔哒”一声打开了。
夏瑾穿着柔软的米白色居家服，微卷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俏皮地垂在颈边。她鼻梁上还架着工作时用的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看到柯北和他手中的酒，她有些意外地挑眉，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意：“庆祝什么？项目又有突破了？还是……”她的笑容在看清柯北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沉重和疲惫时，渐渐凝固了，“……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先让我进去。”柯北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上前一步，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熟悉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她身上温暖的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有片刻的松懈，随即又被更深的痛楚淹没。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香薰蜡烛的味道。夏瑾接过红酒，熟练地打开，倒入两只精致的高脚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如同凝固的血。柯北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那抹红色在灯光下变幻。
“夏瑾，”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拖延这残酷的时刻，“我今天……去医院拿了体检报告。”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夏瑾疑惑而关切的眼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是恶性肿瘤，胶质母细胞瘤，西级。”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刺破了寂静。夏瑾手中的红酒杯从她指间滑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摔得粉碎。暗红色的酒液如同泼洒开的鲜血，迅速在地毯纤维间渗透、蔓延、扩散，那形状竟诡异得如同柯北脑中核磁影像上那片致命的阴影。夏瑾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颤抖着，瞳孔因巨大的震惊而放大。
“不……不可能！”她的声音尖利而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你……你骗我的对不对？一定是误诊！柯北，我们马上去美国，去找最好的专家，一定有办法……”她猛地扑过来，双手死死抓住柯北胸前的衬衫，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仿佛抓住的是即将被洪流冲走的浮木。泪水迅速盈满了她的眼眶，模糊了视线。
“夏瑾，”柯北的心被她的反应撕扯着，他放下酒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听我说。冷静点。我查遍了全球所有最新的研究论文、临床试验数据库、甚至黑进了一些保密项目……这种肿瘤的位置、恶性程度……现代医学，真的无能为力。”他看着夏瑾眼中迅速崩塌的世界，声音哽了一下，“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我的一切。我……”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更深的恐惧，“我更加不忍心……不忍心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你。”
“柯北，我……”夏瑾早己泪流满面，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击垮了她强撑的意志。她再也无法站立，身体一软，瘫倒在柯北怀里，失声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无助和对命运不公的控诉。柯北心如刀绞，只能更紧地抱住她纤薄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的眼泪迅速浸湿自己胸前的衣襟，带来灼热的痛感。他笨拙地、一下下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自己的眼眶也早己通红。
公寓里只剩下夏瑾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时间在悲伤中变得粘稠而漫长。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这间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屋子。
良久，夏瑾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柯北知道，他必须说出那个最后的、渺茫的希望，即使它听起来如此疯狂。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夏瑾，哭出来好点了吗？听我说完，好吗？我有一个想法……一个可能……延续‘存在’的办法。”
夏瑾抬起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方舟’项目，”柯北一字一句地说，目光灼灼，“己经完成了97%。技术上，理论上……我们能够完整扫描人脑的神经连接组，捕捉每一个神经元的电化学活动模式，并在量子计算机阵列中，精确模拟出一个人的全部意识状态。”他紧盯着夏瑾的眼睛，试图传递出自己孤注一掷的决心。
夏瑾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她猛地从柯北怀里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一步，睁大了那双还含着泪水的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足足十几秒，然后，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荒谬感的激动情绪爆发出来：
“你……你想上传你自己？！”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但那是……那甚至不算是活着！那只是……只是对你大脑结构的数字模拟！一个高级的AI！一个幽灵！”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驱散这个可怕的想法。
“什么是‘活着’？”柯北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异常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模拟足够精确，那个数字意识拥有我所有的记忆、我的性格、我思考问题的方式、我对你的感情……从‘它’的第一人称视角看，那就是柯北继续存在着。意识在哪里运行，哪里就是‘我’。”
“但它是孤立的！”夏瑾激动地反驳，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它无法真正触摸我！无法感受阳光！无法品尝美食！无法体会拥抱的温暖！它只能通过冰冷的传感器去‘看’去‘听’，那不是真实的体验！那只是一个被困在服务器里的囚徒！一个……一个没有温度的幽灵！”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伤和对失去“真实”柯北的恐惧让她泣不成声。
柯北再次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眼神深邃：“最初阶段，也许是这样。但长远来看呢？数字意识可以无缝接入遍布全球的摄像头网络、麦克风阵列、传感器矩阵。它可以瞬间阅读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书籍、访问任何数据库，在虚拟现实中创造任何你能想象甚至无法想象的世界。它甚至可以通过高度仿真的机器人身体，在物理世界与你互动、拥抱你……”他试图描绘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未来。
“那不是我爱的柯北！”夏瑾几乎是尖叫着打断他，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抗拒，“那只是一个……一个拥有他记忆的机器！一个进化后……陌生的存在！”她泪眼婆娑地摇头，“我爱的是那个会因为我笨手笨脚打翻咖啡而哈哈大笑，会在我熬夜时默默给我披上毯子，会因为解决一个难题眼睛发亮，会……会带着体温拥抱我的柯北！不是一段运行在硅基芯片上的代码！”
“或者……”柯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固执，“或者是一个进化后的柯北。一个摆脱了肉体脆弱和局限，思维可以无限延伸的柯北。”他轻声回答，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夜己深沉。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
两人相顾无言，只是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生命。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彼此的衣衫。他们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呼吸和身体的微颤，却无法穿透那层名为“生死”和“存在形式”的厚重隔膜。缠绵的情愫在绝望的阴影下变得如此脆弱，如此……奢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