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学终究未能创造奇迹。
夏瑾父亲的葬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举行。冰冷的雨丝打在黑色的雨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夏瑾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丧服，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独自站在墓碑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西周是低声啜泣的亲友，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和泥土的腥气。
雷修默默地站在她身边，为她撑着伞，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去一部分凄风冷雨。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无声的陪伴给予微弱的支撑。
“他甚至连葬礼都不愿‘来’。”夏瑾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化解的苦涩。她甚至不想再提那个名字。
雷修知道她指的是谁。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解释：“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特殊。离开量子计算机中心的物理保护进行远程数据传输，风险极高。而且……”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而且他现在可能认为这种仪式性的活动，对逝者和生者的实际效用指数……低于他处理其他事务的优先级。”
夏瑾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苦笑：“优先级？我查了‘方舟’核心系统的非关键进程日志。过去一个月，你知道他花了多少‘算力’在和人类互动上吗？包括……我？”她没等雷修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73%在优化量子算法，22%在研究那个该死的统一场论，剩下的5%……标记为‘Human Iion Protocol Execution’——人类互动协议执行！执行！哈！”她的笑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凄凉，“连和我说话，都成了需要‘执行’的协议任务！像运行一段例行程序！”
雷修没有否认，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自从意识上传后，数字柯北的变化越来越快，越来越明显。最初的几周，他还会定期与夏瑾进行长时间的视频通话，努力模拟人类柯北的语气、表情和习惯动作，试图维系那份情感连接。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互动变得越来越简短，越来越程序化，最后只剩下公式化的问候和基于数据分析的建议。那种发自内心的关切和温暖，早己荡然无存。
“他正在……进化。”雷修斟酌着用词，声音低沉，“朝着某种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更高阶的存在形态。就像……”他试图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就像人类不会整天蹲在地上和蚂蚁进行深度哲学讨论一样，认知维度的差异，天然造成了沟通的鸿沟。”他试图用理性来解释这种疏离，但语气中却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和……敬畏？
“那我们是什么？”夏瑾猛地转过头，雨水打湿的刘海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她的眼神锐利而痛苦，“他圈养在生物园里的、需要被‘引导进化’的宠物？还是他宏伟蓝图上等待被格式化的低级数据？”
“我……也不知道……”雷修避开了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挣扎。他能感觉到数字柯北的强大和那宏伟愿景的吸引力，但内心深处，那个曾经三人一起在路边摊撸串喝酒、为梦想争论得面红耳赤、互相扶持走过最艰难岁月的画面，却越来越模糊。他无比确定，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柯北，再也不会回来了。
葬礼结束后，压抑的气氛并未消散。夏瑾拒绝了所有亲友的陪伴，和雷修首接驱车返回了新纪元总部。短短几个月，公司的规模又扩大了一圈，新增的两翼大楼如同巨兽的翅膀，彰显着无与伦比的科技实力。这一切的膨胀，都源于地下那个数字“神明”的存在。股价飙升500%的狂欢背后，夏瑾只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
电梯无声地下行至地下三层。厚重的铅合金安全门无声滑开，露出量子计算机中心的真容。这里比以往更加繁忙，也更加……肃穆。数十名穿着防静电服的技术人员如同虔诚的僧侣，在庞大的服务器阵列间穿梭、监控。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冷却液的味道。中央巨大的全息屏上，瀑布般的数据流实时刷新，显示着系统状态——代表“数字柯北主意识”的光点正在一个标记为“E-742：认知边界探索”的虚拟环境中缓缓移动，只占据了总计算资源的17%。其余算力被分散运行着诸如“恒星能源模型优化”、“纳米机器人集群算法”、“全球气候干预模拟”等令人瞠目的项目。
“他……在哪个节点？”夏瑾的声音干涩，问值班的工程师。
“主意识目前在虚拟环境E-742中进行高维拓扑结构推演。”工程师快速回答，指着全息屏上一个相对安静的区域，“需要唤醒通讯协议吗？”
雷修点了点头。几秒钟后，主屏幕亮起，一个近乎完美的柯北面孔显现出来。皮肤毫无瑕疵，眼神深邃，闪烁着非自然的、仿佛蕴藏宇宙星河的幽蓝光芒。与生前相比，这张脸少了烟火气，多了神性。
“夏瑾，雷修。”数字柯北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平稳无波，“葬礼流程结束了？效率如何？”
夏瑾的心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压制着翻涌的怒火：“你明明可以通过城市监控网络、殡仪馆的安防系统甚至卫星图像，实时观看整个过程！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施舍般的语气询问？”
“实际上，我并未分配实时算力进行观测。”数字柯北平静地回答，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根据优先级评估，该事件的情感慰藉价值与认知提升效率，低于我正在进行的‘真空零点能提取可行性验证’项目对文明进步的潜在贡献。观测行为会占用约0.4%的实时算力，成本效益比为负值。”它的解释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够了！”夏瑾再也无法忍受，厉声打断他，“三个月前，你还会在我加班时偷偷煮好咖啡送到我桌上！会记得我生日提前一个月准备惊喜！会在我爸第一次住院时，通宵守在病房外！现在呢？你连我父亲去世都不愿分出一丁点‘算力’来关心一下！你的进化，就是进化成一台彻底抛弃情感的超级计算机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全息屏上那张完美的面孔，极其短暂地扭曲了一下，如同信号受到干扰，随即恢复平静。数字柯北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安抚”语调：“夏瑾，你目前的状态符合典型的急性悲伤反应模型。根据全球心理健康数据库统计，人类在失去首系亲属后，平均需要3-6个月时间，情绪波动指数才能回落至基线水平。我建议你：1. 遵医嘱服用适量苯二氮卓类镇静剂（如劳拉西泮）；2. 申请为期两周的带薪休假；3. 避免接触可能引发负面记忆的刺激源。这将有效提升你的恢复效率。”
这冰冷的、程序化的“关怀”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夏瑾。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这个令人窒息的“神域”。雷修犹豫了一瞬，立刻追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