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违建房的铁皮被晒得噼啪作响,像口倒扣的煎锅。陈实盯着墙角洇开的霉斑,那团黑渍昨夜还是碗口大,今早己漫成张牙舞爪的鬼脸。汗珠顺着小默的后颈滚进校服领口,男孩却像感觉不到烫,铅笔尖在撕坏的作业本背面沙沙移动——他在补画被蜡油烫穿的物理试卷。
“风扇修不好了。”陈实晃了晃从垃圾堆捡来的破台扇,电机线圈焦黑如炭。他喉头动了动,那句“爸明天买新的”卡在齿缝里发酸。小默忽然抬头,铅笔指向糊着报纸的窗户:“赵爷爷说,废品站有旧风扇。”
陈实指甲掐进掌心。老赵蹬三轮的背影今早在巷口闪过,车斗里废品堆得冒尖,塑料瓶相互碰撞的哗啦声,此刻突然在他耳膜里炸开。
夜雾裹着馊水味漫进城中村时,陈实套上了那件领口磨毛的灰夹克。拉链拉到下巴,衣领竖起,像道摇摇欲坠的盾牌。小默把帆布书包递过来:“装得多。”
父子俩在垃圾集中点僵立着。绿皮桶沿沾着菜叶和卫生巾,蝇群嗡鸣如轰炸机编队。小默突然弯腰,半个身子探进桶里。
“我来!”陈实猛地拽回儿子。
腐臭的汁液溅上他手腕时,男孩己举着两个矿泉水瓶退后两步,睫毛在路灯下扑闪:“这个值一毛五。”
陈实夺过瓶子塞进书包,塑料壳硌着他脊梁骨生疼。桶底黏腻的触感透过手套钻进指缝,他想起二十岁第一次摸进口大理石的光滑沁凉。
废品站铁秤的刻度锈得发黑。老赵叼着烟屁股,脚边麻袋鼓胀如尸袋。
“纸壳三毛,塑料瓶一毛二。”秃顶老板踢了踢陈实的帆布包,“你这点玩意——”
“瓶盖没撕!”小默突然插话。他抓起瓶子拧下蓝盖,“带盖的一毛五,您上周贴的价目表还在墙上。”
老板眯眼打量男孩校服上的破洞,嗤笑着多扔出两枚硬币。硬币滚进污水洼,陈实弯腰去捡时,听见老赵对老板低语:“老刘,积点德。”
回程路上,小默把硬币按面值排在手心:“爸,够买三包挂面。”他顿了顿,“风扇……下礼拜捡也行。”
陈实突然攥紧那枚带泥的五毛钱。金属棱角割进皮肉,疼得他鼻腔发酸。
充电台灯的光晕圈住半张课桌。小默从铁皮饼干盒里倒出颜料管,十二色挤成小彩虹。陈实愣住:“哪来的?”
“王阿姨给的。”男孩拧开赭石色盖子,“她女儿艺考剩的。”
颜料刀刮过画纸的沙沙声里,陈实盯着铁盒底层的照片。那是三年前全家在海滩拍的,林芳的白裙子被风吹成帆,小默举着塑料铲笑出豁牙。如今铁盒锈穿了底,照片边缘洇着黄渍,像被泪泡过。
“爸你看。”小默突然翻转画板。
陈实呼吸骤停——画上是俯身拾瓶的他,夹克后襟裂口处露出半截脊梁,骨节嶙峋如刀锋。可男孩用金粉混着赭石,在那道裂口里画了条银河。
雷声炸响时,铁皮屋顶像被千万只鼓槌擂动。陈实猛地扑向墙角,塑料布兜住的漏水区己汇成水潭。小默抱着饼干盒冲过来,颜料管在盒里叮当乱跳。
“合金锯片!”男孩突然指向水洼。
陈实这才发现墙根在漏水冲刷下出水泥层,那夜藏匿的断齿锯片正泛着冷光。他扑过去抠出金属片,泥浆裹着铁腥味冲进鼻腔。
老赵的拍门声混在雷暴里:“后巷废品山塌了!有批工厂废料——”
陈实把锯片按在儿子掌心:“藏好。”抓起麻袋冲进雨幕时,他回头看了眼。小默站在银河画前,把断锯片横举在眼前,像武士握着剑。
暴雨中的废品场如同末日战场。老赵的手电光切开雨幕,照亮半截泡在泥里的机床外壳。
“机械厂清仓的垃圾!”老赵吼声盖过雷声,“天亮前不收走就压路机碾碎!”
陈实扑向那堆锈铁。雨水冲刷着铭牌上的德文,他指尖抚过齿轮箱的油污——五年前他经手过同款机床,当时残次品都卖了两万!
“押金五百!”货场管理员裹着雨衣喊,“不要我喊别人了!”
陈实抹了把脸。怀里麻袋里装着三天拾荒的收入:西十七块三毛。
铁皮屋里,小默正用断锯片刮画纸。银河下的拾荒者被刮去,露出底下未完成的线稿:戴安全帽的男人在工地架子上弯腰,膝盖处洇着团红颜料。
门被撞开时,陈实浑身滴着泥水,手里攥着张湿透的《废料暂存协议》。小默抓起毛巾冲过去,却见他抖开麻袋——三块黄铜阀门在灯下泛着暖光。
“押了手表。”陈实喘着粗气,“明早不凑齐五百块,这些就归别人。”
男孩突然抓起桌上的《家长承诺书》。那是学校要求家长签字的助学贷款文件,保证每周陪读三小时。他嘶啦一声撕碎纸张,碎片雪花般落进泥水:“我给老师说我爸夜班。”
当承诺在暴雨中碎成纸屑,陈实用押上最后尊严的手表,赌来了废墟里的第一块铜矿。而少年刮去银河的画笔下,藏着更疼痛的真相:他早己看穿父亲膝盖上,那团被工地铁锈染红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