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租屋的霉味像湿冷的舌头舔舐着鼻腔。小默蹲在墙角,把校服从蛇皮袋里拽出来时,带出一股铁皮屋雨水的锈腥。陈实正用水泥糊窗缝的手顿了顿——那件洗得泛白的蓝校服腋下裂了道口子,针脚歪扭如蜈蚣,是暴雨夜儿子自己缝的。
“书没湿。”男孩突然说。
他掀开帆布书包的夹层,露出用塑料袋裹紧的课本。最上面是物理练习册,92分的卷子被蜡油烫穿的黑洞旁,多了一行铅笔小字:“爸,我会修台灯电路图。”
陈实喉头滚了滚。搬家那日蛇皮袋破了底,小默抱着这包书在雨里走了三里路,此刻塑料膜上还凝着泥点。
老赵蹬着三轮出现在巷口时,车斗里堆着半截掉漆的行李箱。
“垃圾站捡的,轮子卡死了。”老头踹了踹箱壳,“给你家娃装书?”
小默的眼睛倏地亮了。他蹲在箱边,指尖抠着锁孔里的铁锈。陈实看见儿子校裤膝盖处磨薄的布料随着动作绷紧,想起上周这孩子跪着擦新屋地板的样子。
“能修好。”男孩从书包侧袋掏出铁皮铅笔盒,倒出半截回形针。
当锁舌“咔嗒”弹开的瞬间,老赵浑浊的眼里闪过讶异:“小子行啊!跟谁学的?”
小默没抬头。箱盖掀起的尘埃里,陈实瞥见箱底残留的托运标签——“三亚·林芳”,是前妻两年前旅游的旧箱子。
行李箱成了小默的“书柜”。
陈实深夜拾荒归来时,常看见儿子蜷在箱边写作业。充电台灯的光晕染在箱壳“三亚”字样上,男孩用修正液涂掉了标签,却在旁边画了枚小小的校徽。
首到家长会通知单发下来。
“要穿校服戴校徽。”班主任强调时,小默正把通知单折成纸飞机。陈实翻遍行李箱,那枚别在箱壳的校徽不翼而飞。
“丢了。”男孩声音闷在枕头里。
陈实掀开枕头——底下压着撕碎的校徽。蓝珐琅碎裂成三瓣,别针扭曲如垂死的虫。
“同学说……”小默的指甲掐进掌心,“说校徽是捡来的。”
家长会那日,霉味出租屋迎来更深的潮湿。
小默把校服摊在行李箱上熨烫——说是熨烫,不过是灌了热水的搪瓷缸在破洞处反复碾压。陈实攥着卖废品换的二十块钱,冒雨冲向百货店。
新校徽要三十五块。
玻璃柜台后的售货员打着哈欠:“带校服了吗?不试不准买。”
陈实浑身滴水站在店门口时,看见马路对面校门口聚集的家长。几个穿呢子大衣的母亲撑伞议论着:“……就是那孩子吧?他爸专翻垃圾桶……”
小默抱着旧行李箱站在雨里,箱顶用塑料袋罩着他的物理练习册。
家长会开场前十分钟,陈实冲进教室。
他校服左胸别着枚崭新的校徽,右胸却湿漉漉晕开一团红——为凑钱卖血时,护士扎偏了血管。
“陈默爸爸?”班主任皱眉看他递来的家长签到表,“您签名……”
表格突然被抽走。小默把行李箱摊在课桌上,掀开的箱盖内壁贴满素描:佝偻身影在垃圾山分拣金属、佝偻身影修电扇、佝偻身影糊窗缝……最中央是幅未完成的《拾光者》,画中人的掌心托着枚发光校徽。
“老师,”男孩的声音清亮如碎冰,“我爸的签名在画里。”
夜雨敲打着新安的玻璃窗。
小默把家长会发的“进步之星”奖状铺进行李箱,奖状边角盖着班主任的印章:“该换密码锁了。”
陈实把搪瓷杯里的热水倒进破洞的鞋底烘烤,忽然听见“咯噔”轻响。
男孩将行李箱的破锁卸下,换上半截回形针拗成的插销。铁丝的弧度精准卡进锁孔,像他画稿上利落的线条。
“爸,”小默把奖状翻过来,背面是他新画的密码锁设计图,“等我学会做这个,就没人能开你的工具箱。”
当世俗的冷雨企图浇灭校徽的微光,小默用画满《拾光者》的行李箱筑起尊严的堡垒。旧锁芯里拗出的不仅是生存的智慧,更是少年对父亲最沉默的守护——他撕碎世俗贴来的标签,在锈迹斑斑的现实中焊接着爱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