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深处,文渊阁。这里的时间似乎比别处流淌得更加缓慢。霉味混合着陈年纸张特有的苦涩、墨锭的余香以及某种深植梁木的腐朽气息,沉淀在每一缕光线照不到的角落。空气被恒温恒湿系统精心维持着令人昏沉的恒定,仿佛稍有扰动,这些脆弱的古老记录便会化为飞灰。
苏璃跟着一位身穿藏青色旧式长褂、背影佝偻的老档案员赵伯,在密密麻麻如同钢铁森林般的移动档案架间穿行。足下是厚重如石板的防静电胶毯,每一步都无声无息,生怕惊醒了沉睡数百年的幽灵。赵伯手中一柄黄铜柄的放大镜手柄早己被得油亮,他小心翼翼地从某个三层轨道架上抽出一个沉重的酸枝木书函。木函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纹,如同一张苍老的脸庞。打开函盖,里面是层层叠叠的油纸、丝绸内衬,最终露出几册用细密骨针串联、纸张己变得如同枯叶般脆弱焦黄的线装册页。册页封皮上书蝇头小楷:《吴兴周氏族谱·支脉丁》。
“沈总,苏小姐,”赵伯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对古籍特有的敬畏,“这就是目前能寻到的、最接近您说那位周先生谱系的抄录副本了。明万历年间,周氏一支因迁海令入籍滨城,与本地望族多有联姻……可惜母系考不详,当年记档,妇人多不入谱。”
沈清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扫过那枯黄的纸张边缘。他的指腹无意间擦过册页某处被虫蛀蚀的孔洞边缘,沾染上一点细微的粉末——那是被时间蛀空的历史残屑。苏璃站在他身侧,脸色依旧带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数日前实验室链接墨玉强行回溯遭遇的重创尚未痊愈,预判视界处于一种冰封后的虚弱状态,视野边缘时常残留着细碎的噪点雪盲感。然而,当沈清开始翻阅那脆弱不堪的族谱副本,当她目光落在那墨线勾勒的古老人名之间时,一种比物理创伤更深的寒意,从她脊椎深处悄然蔓延开。
墨线工整地勾连,记载着男性先祖的名字、功名、官职,如同冷硬的链条。女性则如同点缀,多以某门某氏记之。沈清的指尖极有耐心地、不碰触纸面地在字行间滑动,追寻着周予白父系血脉的轨迹,倒推而上,最终停留在晚明滨城一代。
“万历三十七年……周显……”沈清的指尖停在族谱某页中段的一个名字上,旁边小字标注:“娶滨城罗氏女。”这便是再上一代联姻的记录。罗氏?沈清的记忆中掠过璃光家族流传下来的、极为有限的祖上关联信息碎片——滨城罗氏,并非显赫大族,在家族记载中只如蜉蝣般出现过一瞬。
他抬眼,目光中的询问意味清晰。赵伯心领神会,浑浊的老眼在书架间搜寻片刻,挪动步履,从更深处一个标有“滨城地方联姻记档·杂”的书函中,吃力地抽出几张零散发黄、边缘己经酥裂的故纸。这些散页显然不如族谱保存完好,纸张更为粗劣,墨色暗淡晕染。
苏璃屏息靠近,她的心跳在寂静的档阁里异常清晰。散页内容多为当年某两姓结亲时的杂项记录:往来礼单片段、婚书残影,甚至有些模糊不清的仆役名册草签。就在一页记录着“罗氏陪嫁妆奁明细”的散页下方,一行极其潦草、几乎被视为污损墨团的墨迹旁,残留着几个模糊但勉强可辨的字:
“……婢…芸娘…”
旁边还有一个几乎被纸缘折痕磨掉的、淡得如同铅笔划痕的注字——在赵伯用放大镜仔细调整角度,借助侧光反射下,那残划才勉强显出形态,如同一个撕裂开的小口子:
“…沈…”
沈!
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响!苏璃身体猛地绷紧!尽管预判视界受创,但那份基于首觉的逻辑推演瞬间形成风暴——沈家!这个婢女芸娘,来自沈家?!是罗氏女嫁入周家的陪嫁?!
沈清的手掌无声按在了桌案边缘,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灰眸深处那片常年冰封的湖面,第一次被投下石子的波澜扰动。他示意赵伯继续翻找关于这个“芸娘”或“沈家”的任何线索,但一无所获。这个婢女的存在,如同投入历史泥潭的石子,只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涟漪。
“或许……还有一处或可碰碰运气。”赵伯放下放大镜,浑浊的眼睛看向阁楼更深处,一面被巨大落地布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墙壁。“是当年沈公(沈清曾祖父,晚清实业巨头)为追查家藏失物,特批从民间追索回一批‘杂纂’的……那里头或许……”赵伯的声音带着不确定,“但按规,非馆长孙批,不能动。”
“我批。”沈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样式极其古老的玉质扳指,其材质温润内敛,中心镶嵌着一块比墨玉更深沉的黑曜石,石上天然纹路隐约构成一个抽象的星火图腾——沈清曾祖父沈继荣当年的私人钤印信物之一。赵伯见到此物,浑浊眼中闪过一丝敬畏,不再多言。
拉开沉重的布帘,露出嵌入墙壁的一个个独立防火保险壁龛。赵伯取钥匙打开其中一个尘封最深的龛门。里面存放的不是书册,而是一个深紫色的紫檀木匣。匣内衬黄绢,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张尺许见方、破损极其严重的焦黄碎纸片。纸片边缘卷曲碳化,多处破洞,仅靠精细的装裱技术勉强维持完整。从残留的零散墨线和装帧痕迹看,这显然是一张被强行撕裂下的、来自更大图纸的残角。
纸片中央,焦痕边缘,用极其精细的墨线绘制着某种管状机械结构的横截面设计图,技术风格明显异于晚清,带着更强的几何感和工程学色彩,工艺复杂精密到令人惊叹。沈清的目光锐利如钩,瞬间捕捉到图纸残角最下方、靠近撕裂边缘处,一行比针尖略大、隐藏在复杂工程线条缝隙里的极小墨书标注:
“…璃光·叁式初号机…蒸汽轮机核心循环稳压管…忌高温…防过载…密。”
璃光初号机!祖传能源图的碎片!
然而,令苏璃头皮瞬间炸开的,并非是“璃光”二字,而是这张焦黄图纸碎片边缘——那参差不齐、仿佛被仓惶撕下的撕裂线空隙中!
一小段极其微弱的、近乎不可见的淡墨色线条,极其巧妙地依附在撕裂的毛边边缘勾勒出一个图案!
那图案微小而简练,甚至带着些许仓促的潦草,但形态却熟悉到让苏璃心脏骤停——由两横一竖构成的基本荆棘枝干,末端带有锐利的尖刺!
周予白那无处不在的荆棘王冠符号的原始形态!竟然烙印在这张可能被偷窃的祖传能源图残片撕裂的毛边之上!
是谁?!在那生死存亡的瞬间撕下图稿,仓惶逃离时,还要下意识地、如同梦魇或诅咒般,留下这个代表其身份的标记?!是那个陪嫁的婢女芸娘吗?!
苏璃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赵伯,”沈清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却在冰层下压着风暴,“取强光透照板。”
一张特制的、内置多波段光源的透射板被置于图纸残片之下。惨白的光束自下而上穿透那张千疮百孔的焦黄纸张。
赵伯手持放大镜,沈清和苏璃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在那布满虫蛀和焦痕的纸面上,寻找着任何可能隐藏的信息。
光影在纸纤维间流淌。焦痕深重处,强光无法穿透,形成浓重的墨迹。但在图纸碎片背面,一处靠近撕裂边缘、相对空白的位置,当强光以特定角度照射时,光在纸纤维中被无数次散射、折射、叠映……
几道如同幽灵显形般的淡褐色笔迹在强光下渐渐浮现出来!那是纸张未被完全碳化的内层纤维中,渗透墨汁干涸后形成的潜像!笔迹刚劲瘦硬,筋骨峥嵘,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带着典型的晚清沈继荣亲笔签名(馆藏有大量真迹比对)的独特风骨!
字迹的内容却让整个尘封的文渊阁,温度骤降至冰点!
只有一行:
“此贼脉,断于雷音木。”
断于雷音木!
字字如钢锥!狠狠钉入百年尘封的宿怨之上!指明了斩杀盗贼后裔的方式!更印证了故宫钟表修复室中关老所言——雷音木蕴含着斩断邪恶的力量!沈家先祖早己洞悉偷窃者血脉与这神秘木材的克性关联!
而更让人心脏沉入深渊的是——
这句批注书写的位置,恰好压覆在那页焦黄图纸碎片背面某个荆棘标记的残留线条之上!仿佛用墨笔,在那象征贼脉的荆棘上狠狠画下了一道“断”痕!
就在这行字旁边,强光透射下,还有几滴极其细微、早己干涸成深褐色、几乎融入纸浆的点状印记。放大镜推近……那印记的形状,并非单纯的墨滴洇痕,其边缘细微的放射状线条和粘滞感……
分明是书写者极度愤恨激怒之下,笔尖戳破纸面时溅落的……
血珠!
当强光源偏移,血珠印记恰好与图纸残片撕裂边缘那个荆棘标记的墨线位置重合,形成一种诡异的叠加状态,如同用仇敌之血,祭祀了那荆棘的尖刺!
幽闭的档案阁内,死寂如同实体般压迫着胸腔。沈清的手指,在那行“断于雷音木”的笔迹旁缓缓停住,指尖距离那干涸变形的血珠印记不过毫厘。灯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灰眸深处凝固的风暴仿佛能吞噬光线。那指尖悬停的位置,仿佛正抵着一个延续了百年的诅咒源头——周予白母系先祖卑微的窃图烙印,与自己曾祖父以血笔写下的审判。
尘封的纸页在强光下微微颤抖,似有无数冤魂在墨线与血痕间无声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