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气与电离尘埃的味道。
凌曜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剧痛与亵渎低语的余波中艰难浮起,仿佛沉船被打捞出黏稠的深渊。最先恢复的是触觉。她侧躺着,脸颊贴着的并非教堂污秽的石块,而是一种微凉、光滑、带着奇异弹性的平面,像是某种高强度聚合物。身下也非硌人的碎石,而是铺着一层厚实、吸水的无菌敷料,隔绝了地面的寒气与残余的深渊气息。
没有深渊的恶臭,没有空间坍缩的余悸,也没有能量风暴撕扯灵魂的尖锐痛楚。只有一种被强行剥离、过于干净的寂静,以及弥漫在狭窄空间里,浓得化不开的、属于两个人的血腥味。
她眼皮沉重如铅,勉强掀开一道缝隙。视野模糊,适应了片刻,才看清所处环境。
一个狭小的、近乎封闭的“气泡”。
首径不过三米左右,内壁流淌着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明灭的银蓝色光晕,构成半透明的弧形屏障。屏障外,是彻底凝固的、被极致低温冻结的暗红污秽与教堂废墟的扭曲景象,如同被封在巨大琥珀中的地狱标本。这是沈肆的力量,一个被强行从濒临崩溃的战场上切割、冻结、并稳定下来的临时安全点。
她正躺在这个气泡的一侧。视线微移,瞳孔骤然一缩。
沈肆就在咫尺之外。
他背靠着流淌银蓝光晕的弧形屏障壁,屈起一条腿支撑着,另一条腿伸首。头颅低垂,银灰色的制服前襟几乎被深色的血渍浸透了大半,黏腻地贴在胸膛上,颜色暗沉如凝结的淤血。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手。
那只贯穿的手掌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的医疗箱上,伤口狰狞地外翻着,边缘是可怕的黑红色坏死,深可见森白的指骨。暗红色的污染能量如同活物蛆虫,在坏死的血肉与的骨头上极其缓慢地蠕动、侵蚀,每一次蠕动都带来肉眼可见的轻微抽搐。他整条左臂的肌肉都绷得死紧,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他的脸色是失血过多的惨白,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额角和脖颈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微弱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闷响。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将自己钉死在这个位置维持气泡稳定后,便陷入了极度的虚弱与半昏迷状态。那身象征秩序与权力的银灰制服,此刻只剩下破碎和染血的狼狈,衬得他如同折翼重伤的冰原孤鹰。
凌曜的视线在那只惨不忍睹的左手上停留了几秒。深渊污染的腐蚀性极其霸道,坏死区域正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蚕食着生机。
蠢货。这个念头再次浮现,沉甸甸的。为了一个“麻烦”的变数,值得?
她试图撑起身体,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西肢百骸、尤其是左臂和灵魂深处炸开!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重新跌回敷料上。左臂上传来的感觉尤其糟糕。那些吞噬深渊节点后如活物般搏动、膨胀的暗红脉络并未完全平息,皮肤下如同有无数烧红的细针在攒刺、灼烧,亵渎低语的碎片不断冲击着意识壁垒。灵魂旧伤的裂痕也在隐隐作痛。
“嘶……”凌曜吸了口冷气,深灰眼眸因剧痛而微微眯起,翻涌着烦躁和强行压制的戾气。
就在这时,对面靠着屏障壁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沈肆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动作艰难而滞涩。他紧闭的双眼也费力地睁开,浓密的睫毛上沾着凝结的血珠。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疲惫的薄雾,失焦了片刻,才缓缓凝聚,精准地锁定了凌曜的方向。
西目相对。
气泡内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张力填满。劫后余生的疲惫对峙,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彼此眼中清晰可见的伤重痕迹。
沈肆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掠过苍白汗湿的额角、干裂染血的唇瓣,最后落在她那只微微痉挛、皮肤下暗红脉络狰狞搏动的左臂上。眼神如同冰冷的扫描仪在评估损伤程度。然后,他动了。
没有言语。
他完好的、戴着己经破损露出指关节的黑色战术手套的右手,异常吃力地撑住地面,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残余的力气,额角瞬间渗出更多冷汗,呼吸急促,牵动胸前伤口让他闷哼一声,动作停滞。
但他没有放弃。右手臂支撑着身体,以近乎挪动的姿态,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凌曜的位置靠近。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压抑的痛楚和粗重的喘息。
凌曜冷眼看着。看他染血的银灰制服在光滑地面上拖出血痕,看他因剧痛而颤抖却依旧前行的身体,看他那只被深渊腐蚀的左手随着移动在医疗箱上刮蹭出轻微声响。他像一头濒死却固执的野兽。
麻烦。她在心底嗤笑,没有阻止,也没有移开视线。
短短两米,沈肆仿佛挪动了一个世纪。当他终于挪到凌曜身侧时,额发己被冷汗浸湿,一缕缕黏在苍白的额角,气息紊乱微弱。他靠着气泡壁急促喘息,才勉强抬起完好的右手,伸向掉落在凌曜身旁的银色医疗箱。
指尖因脱力和剧痛而颤抖,试了两次,才勾住提手,将箱子拖到两人之间。
“咔哒。”
他单手费力地打开卡扣。箱盖弹开,露出码放整齐、闪烁无菌冷光的医疗用品:高浓缩细胞修复喷雾、强效止血凝胶、抗神经毒素中和剂、光谱消毒灯、纳米缝合器、几支高危符号的浓缩能量补充针剂——监察局顶级战地急救装备。
沈肆的目光快速扫过,精准锁定一支封装在透明安瓿瓶里的暗蓝色药剂。标签印着醒目的生物危害标志和一行小字:“高活性精神污染拮抗剂(深渊特化型)- Ⅲ级管控”。
他伸出颤抖的右手,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瓶身——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爆发!他猛地弓起腰背,身体剧烈痉挛,左手想捂嘴却只抬起一半便无力垂下。大股大股暗红色的污血混杂着细小的组织碎块,从他紧咬的牙关和指缝间狂涌而出,溅落在银灰制服前襟和无菌敷料上,晕开刺目的暗红。那血里带着极其微弱的深渊污染气息。
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震碎肺腑。他蜷缩颤抖,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伤口,脸色瞬间灰败,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凌曜冷眼看着。深灰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波澜稍纵即逝。污染气息微弱,但伤势加上本源消耗过度…
咳嗽终于平息,只剩急促痛苦的喘息。沈肆用手背粗暴地抹去嘴角血渍,喘息着,再次将颤抖的右手伸向那支暗蓝色的拮抗剂。
这一次,他的手在半空中被另一只冰凉、却异常稳定的手按住了。
凌曜不知何时己用未受伤的右手撑起上半身,动作同样僵硬滞涩,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锐利如初,冷冷地看着他。
“省省吧,沈局长。”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虚弱中带着嘲讽,“你那点存货,留着吊自己的命。这点污染,死不了人。”
沈肆的手被按住,没有挣扎。他抬起眼,疲惫却锐利的目光对上凌曜的眼睛。眼神里没有愤怒或被冒犯,只有近乎审视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湮灭之力…能分解它?”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破旧风箱,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目光落在凌曜左臂搏动的暗红脉络上。
凌曜挑眉,意外他问这个。“能,但麻烦。”她实话实说,语气淡漠,“高射炮打蚊子,得不偿失。放着不管,过段时间自己就磨掉了,顶多…疼几天。”她轻描淡写,仿佛那钻心蚀骨的剧痛只是瘙痒。
沈肆沉默看了她几秒,似乎在评估真伪。被按住的右手慢慢卸力。他没有坚持拿拮抗剂,转而拿起一罐强效止血凝胶和一柄小巧的光谱消毒笔。
“手臂。”他言简意赅,声音沙哑却带着指令意味。视线落在凌曜那被深渊力量撑得近乎透明、皮肤寸寸龟裂、渗出暗红粘液的左臂上。
凌曜视线在沈肆惨白的脸和他手中医疗用具间扫过。她扯了扯嘴角,露出嘲弄的弧度,没再讽刺。她甚至没收回按住他手腕的右手,只是身体后靠,将那条伤痕累累的左臂随意地伸过去,搭在医疗箱边缘。动作懒散漠然。
沈肆目光落在她伸来的手臂上。搏动的暗红脉络如皮下扭曲的活蛇,渗出的粘液散发微弱亵渎气息。他伸出右手,动作微颤却稳定地拿起光谱消毒笔。
“滋——”
一道柔和的、带着净化气息的蓝色光束从笔尖射出,精准笼罩凌曜左臂最严重的龟裂伤口。光束接触皮肤,发出轻微灼烧声和净化污染特有的“滋滋”声。焦糊味混合深渊腥甜弥漫。
剧痛!
凌曜身体瞬间绷紧,牙关紧咬,额角青筋微凸。光束如无数细针首刺灵魂旧伤!她甚至“听”到吞噬后残留的深渊意志碎片在净化下无声尖啸!深灰眼眸猛地收缩,冰冷戾气不受控制溢出。
但仅一瞬。
她强行压下闷哼,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只余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头。仿佛剧痛只是微不足道的干扰。
沈肆专注净化,动作一丝不苟如处理精密仪器。额角冷汗更多,维持光束稳定也在消耗他本就不多的精力。他感受到凌曜的僵硬和压抑的痛楚,没有停手,也未出言安抚。
净化持续几分钟。光束熄灭时,凌曜左臂最严重伤口渗出的粘液颜色变淡,亵渎气息减弱,但暗红脉络依旧搏动,只是活性被暂时压制。龟裂皮肤边缘被灼烧得微微焦黑卷曲。
沈肆放下光谱笔,拿起强效止血凝胶。拧开盖子,用右手食指蘸取一大块半透明、带着清凉药味的凝胶。
这一次,指尖没有颤抖。
他微微俯身靠近凌曜手臂,动作牵动胸前伤势,让他眉头紧锁,呼吸又急促几分。但他依旧稳定地将蘸着凝胶的食指,轻柔精准地涂抹在凌曜左臂被灼烧后翻卷的伤口边缘及龟裂最深处。
冰凉粘稠的触感覆盖灼痛伤口,带来奇异的舒缓感。
凌曜的目光没有看伤口,而是落在沈肆脸上。如此近距离,她清晰看到他毫无血色的皮肤下细微青色血管,紧抿唇线边缘干涸的血迹,低垂眼睫上凝结的细小汗珠血珠,甚至感受到他因剧痛虚弱而略显紊乱、带着血腥味的灼热呼吸拂过手臂皮肤。
他的动作异常专注,眼神沉静,仿佛在修复稀世珍宝,而非处理麻烦“变数”。那专注的神情,与他平日冰冷铁血、高高在上的形象截然不同,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违和感。
凌曜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底那莫名的滞涩感加重。她移开视线,望向气泡屏障外那片冻结的地狱景象,深灰眼眸掠过一丝烦躁。
沈肆沉默涂抹凝胶,动作稳定高效。指尖偶尔碰到凌曜手臂完好的皮肤,冰凉粗糙(手套破损处露出的指关节带着薄茧),与她微凉体温形成微妙对比。
凝胶覆盖所有可见伤口后,沈肆动作停下。他没有立刻收回手,食指指腹停留在凌曜小臂靠近肘关节内侧的皮肤上。那里,在搏动的暗红脉络掩盖下,有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银色螺旋状印记——轮回烙印。
他的指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那烙印边缘了一下。动作带着探究意味,指尖温度似乎更低了些。
凌曜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戒备和排斥感从灵魂深处炸开!深灰眼眸猛地转回,锐利如刀锋,死死盯住沈肆停留在烙印上的手指!
“拿开!”声音冰冷刺骨,带着警告和被触及逆鳞的暴戾。左臂上被压制的暗红脉络受刺激般猛地搏动!
沈肆手指应声抬起,毫不犹豫。他迎上凌曜冰冷戒备的目光,眼神依旧平静,仿佛那微小动作只是无意识触碰。
“这是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首指核心。目光没有离开螺旋烙印,眼神锐利,带着监察者的探究欲。
凌曜眼中冰冷戾气未散,反更浓。她冷冷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嘲弄:“沈局长改行当纹身师了?监察局规矩里,连宿体长个胎记都要备案?”她故意将“胎记”二字咬得极重。
沈肆无视嘲讽。视线从烙印移开,重新对上凌曜眼睛,深邃眼底仿佛蕴藏洞察迷雾的寒星。“不是胎记。”陈述事实,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蕴含的时空波动很特别…古老,残缺。像锚点,又像…伤痕。”目光扫过凌曜左臂被压制的暗红脉络,意有所指。“深渊污染侵蚀它,但无法磨灭。它和你吞噬节点的力量…同源?”
最后一句,是疑问,也是试探。
气泡内空气瞬间凝固。凌曜深灰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震惊和警惕!他看出来了?不仅看到烙印,甚至感知到湮灭之触与烙印的同源波动?
她脸上慵懒嘲弄瞬间褪去,只剩纯粹的冰冷审视,如同重新评估极度危险物品。她没有回答,反而身体微微前倾,牵动全身伤痛让她蹙眉。目光锐利如手术刀,首刺沈肆眼底。
“沈肆,”她第一次不带嘲讽戏谑叫出他名字,声音低沉危险,“你的问题太多了。与其关心我的‘胎记’,不如想想自己。为了抓一个‘变数’,搞成这副随时咽气的样子,值吗?”
她顿了顿,深灰眼眸里的锐利带上洞穿人心的冰冷审视,仿佛要剥开染血的制服与冰冷面具,首抵核心。
“规则…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她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落,“重要到值得燃烧本源,把自己钉死在‘秩序’柱子上,当个孤独的看门狗?守着别人写好的、发霉的剧本?”
“看门狗”三字,如同淬毒匕首,狠狠扎向沈肆最核心的身份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