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顾府书房的花窗棂,在宣纸上洒下一片碎金。
苏承芳的笔尖悬在"文物非"三字上方,腕底的墨香混着窗台上茉莉的清芬,忽然就想起祖父教她磨墨时说的话:"玉有魂,字亦有骨,写的时候要把心焐热了。"
她喉间发紧,指腹轻轻抚过案头那方绣帕。
金线绣的"世代同心"在晨光里泛着温柔的光,像极了昨日顾砚之替她擦泪时,指尖那点克制的温度。"文物非货,文化无价。"笔尖重重落下,墨痕在纸上游走如刃,"玉佩可碎,然华夏文明不可夺——"
"承芳。"
茶盏轻碰木案的脆响惊得她抬眼,顾砚之立在书案侧首,月白长衫袖口沾着星点墨渍,想来是方才替她研墨时溅上的。
他端着的青瓷盏里浮着两叶新茶,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尾那道极淡的褶子。
"写得可还顺?"他的声音比往常轻了些,像怕惊散了纸页上未干的墨香。
苏承芳望着他眼底的关切,忽然就想起昨夜在仓库里,他举着汽灯替她照着保险柜锁孔的模样。
那时他的手也这样稳,指节抵着冷铁,说"我数三二一,你转锁芯",倒像是在教她解一道最精密的古玉机关。
"顾先生可愿听我念一念?"她将写好的纸页推过去,指腹压在最后那句"华夏文明不可夺"上,"昨日看陆氏的账本,法兰西商人买走的青铜爵,是商王武丁时期的礼器。
他们不知道,爵上的云雷纹里藏着古人祭天的咒,流金口沿的弧度,原是照着北斗七星的斗柄铸的。"
顾砚之的目光顺着纸页往下移,喉结动了动:"我在巴黎博物馆见过类似的爵。
玻璃展柜里,解说牌写着'东方神秘礼器',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那是我们的祖先在跟天地说话。"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小满的蓝布衫角先撞进门槛。
这姑娘额前沾着晨露,手里攥着个油布包,发辫梢还挂着片梧桐叶:"苏小姐!
老周的船工天没亮就去码头盯着了,张宪廷的人昨晚运了三箱东西上货轮,我让阿福跟着了!"
她话音未落,瞥见书案上的纸页,眼睛立刻亮得像淬了星火:"这是要登报的?
我阿爹说《申报》的排版师傅最认字骨,您这字写得——"
"小满。"苏承芳将纸页小心卷进铜筒,又用顾母留下的绣帕仔细裹了两层,"帮我跑一趟望平街,首接找《申报》的陈主编。
告诉他,头版右下角留块位置,这篇文章要配张我修复羊脂玉佩的照片——就是上个月给《沪上收藏》拍的那张。"
林小满接过铜筒时,指尖触到帕子上的金线,忽然压低声音:"苏小姐,我今早路过陆氏商会,看见梅森先生的汽车停在后门。
车轱辘上沾着黄泥,像是刚从郊外来的。"
苏承芳的手指在帕子上顿了顿。
镜渊墓的线索在她脑海里转了个圈——那座藏着苏氏灭门真相的古墓,上个月顾砚之在吴县县志里找到过只言片语,说墓里有套青铜编钟,"声如清露,可通天地"。
"辛苦你了。"她拍拍林小满的手背,"先送稿子,其他的...等报出来再说。"
林小满走后,顾砚之替她续了茶:"要我陪你去?"
"不用。"苏承芳望着窗台上那盆茉莉,晨光里每片叶子都绿得发亮,"我得留在苏宅。
陆氏倒了,可还有更多盯着老祖宗东西的眼睛。"
第二日清晨,报童的吆喝声比往日里尖了三分:"看报看报!
《玉之魂·国之脉》见报嘞——"
苏承芳捏着刚买的《申报》,油墨味混着豆浆香涌进鼻腔。
头版右下角,她的文章占了小半个版面,旁边配着她低头修复玉佩的照片:素色衫子,腕间系着祖父留下的青玉串,放大镜下的玉面泛着温润的光。
"阿姐!"小桃举着另一张报纸从门外跑进来,"圣约翰的学生来了三拨,《新闻报》的记者在门口等着,还有位戴金丝眼镜的先生说他是沪江大学的教授!"
苏宅的门环被叩得咚咚响,隔着青砖墙都能听见年轻的声音:"苏小姐!
我们想听听古玉里藏着的故事!""苏师傅,您说'文化无价',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苏承芳摸着报纸上自己的名字,忽然想起十岁那年。
那天也是这样的晨光,她缩在玉阁后巷的破木箱里,看着陆氏的人砸了"苏氏古玉阁"的牌匾,祖父的修复工具散了一地,羊脂玉佩的碎片在砖缝里闪着冷光。
"请他们进来吧。"她对小桃笑,眼角有点发涩,"搬几张藤椅到院子里,再把我修复的玉镯、玉璧都摆出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苏宅天井,顾砚之的青布长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他手里捧着本《中央研究院学报》特刊,封面上"镜渊墓初探"六个字是他的笔迹,刚劲里带着点欧体的险峻。
"今早收到的样刊。"他将刊物递给苏承芳,"我把县志里的记载、吴地出土的青铜编钟残片,还有你说的血沁密文都写进去了。"
苏承芳翻开刊物,内页夹着张拓片——是顾砚之在南京博物院拍的编钟纹饰,拓片边缘用红笔标着注解:"与苏氏祖传玉佩血沁密文的云雷纹同源"。
"顾先生。"她抬眼时,阳光正落在他眉骨上,将那道淡褶子镀成金色,"二十年前,我祖父修复商鼎时,在鼎腹刻了'守玉人'三个字。
现在我才明白,守的从来不是玉,是——"
"是我们自己的根。"顾砚之替她接完这句话,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院墙上。
那里挂着她新写的木牌,"苏氏古玉阁"五个字用朱砂填过,在风里微微晃动。
天井外传来小桃的声音:"顾先生,苏小姐,陆氏商会的人送来帖子——"
"不用理。"苏承芳将学报小心收进檀木匣,"该来的,总会来。"
与此同时,陆氏商会顶楼的会议厅灯火通明。
梅森先生的银质袖扣在吊灯下泛着冷光,他捏着刚买的《申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苏承芳这篇文章,己经让工部局的人来问了。
他们说...说镜渊墓的文物要是流出去,可能会影响大英博物馆的收购计划。"
(本章完)陆氏商会顶楼的水晶吊灯将梅森的脸分成明暗两半。
他捏着《申报》的手指关节泛白,银质袖扣撞在红木会议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陆先生,您所说的‘沪上第一古董商’,就是连一个女修复师都压制不住吗?”
陆伯年端着茶盏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今年五十八岁,眉尾的寿斑在灯光下就像一块暗渍,眼尾却还带着年轻时在潘家园淘货练就的精明狡黠:“梅森先生别急,那丫头不过是舞文弄墨罢了。”
“舞文弄墨?”梅森猛地将报纸拍在桌上,油墨蹭到了他雪白的衬衫袖口上,“工部局的人今早来询问镜渊墓的归属权,说若涉及华夏未发掘的古墓,大英博物馆的收购合同可能就不作数了!”他操着带有伦敦腔的中文,每个字都像带着寒意,“您答应我的编钟、玉佩,最迟明晚必须装船。”
陆伯年的喉结动了动。
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他亲手在苏氏旧宅的梁上浇了煤油,原以为烧了账本、灭了口,苏家那套能证明镜渊墓归属的玉笺就会永远埋没在灰烬里。
谁能想到,苏承芳那丫头竟从一块破玉佩里抠出血沁密文?
“我这就派人去办。”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六点整,“先让码头的人把货箱上的‘陆记’封条换了,再……再找些市井无赖去苏宅门口闹事。”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要骂她‘盗卖祖产’,骂她‘靠男人博名声’——舆论能捧人,自然也能踩人。”
梅森的蓝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突然笑了起来:“陆先生果然是老江湖。”他起身时,黑色呢子大衣扫过椅背,“等货轮驶出吴淞口,我会让汇丰银行把尾款打进您的账户。”
暮色笼罩进苏宅的青砖墙时,门外的叫骂声先传了进来。
“苏承芳,你修复玉器是假,偷玉器是真!”
“靠写文章博人眼球,也配称‘玉手苏’?”
“顾家那小白脸给你塞了多少钱?”
小桃端着的茶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苏承芳正在为顾砚之补长衫袖口的破洞,针脚在暮色中停住了。
她望着院墙上新挂的“苏氏古玉阁”木牌,那抹朱砂在骂声中红得刺眼——就像十岁那年,她躲在木箱里,看着陆家人砸匾时溅在砖缝里的血。
“阿姐。”小桃攥着她的衣袖,声音颤抖着,“要……要报巡捕房吗?”
苏承芳放下针线筐。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案头那方绣着“世代同心”的帕子,昨夜顾砚之替她研墨时,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帕子的金线里。
“不用。”她起身时,素色衫角扫过修复了一半的玉镯,“他们越着急,说明我们越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院门外的喧闹声突然又高了几分。
苏承芳走到廊下,透过竹帘看到七八个穿着短打、戴着旧毡帽的人,手里举着写满污言秽语的白纸,其中一个正往朱漆大门上泼浆糊。
“苏小姐!”
林小满穿着蓝布衫从街角跑了过来。
她怀里抱着一摞标语,发辫上的梧桐叶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额头上沾着浆糊:“我让阿福带了圣约翰的学生来!他们举着‘护玉即护根’的牌子,从西马路往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了清亮的口号声:“文物非货,文化无价!”“支持苏师傅守护华夏玉魂!”
苏承芳望着林小满跑向人群的背影。
姑娘的蓝布衫在暮色中晃动成一道光,就像一把劈开阴云的刀。
她摸出袖中那方绣帕,金线在掌心里硌出温热的痕迹——顾砚之今早说“守的是我们自己的根”,此刻她真切地触摸到了这“根”的模样:是林小满沾着浆糊的手,是圣约翰学生发亮的眼睛,是所有被唤醒的、不愿看到老祖宗的东西被抢走的人心。
夜至三更,雨丝开始落在瓦檐上。
苏承芳刚给小桃掖好被角,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是三长两短,这是她和曹律师约好的暗号。
顾砚之己经开了门。
律师先生的黑伞还滴着水,西装领口沾着雨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布包:“临时禁令。”他打开包,露出盖着法租界法院钢印的文件,“我托人查了陆氏的货单,他们准备今夜子时用‘丰和号’货轮运走玉佩——还有镜渊墓的编钟残件。”
苏承芳的手指在文件上停住了。
二十年前的大火中,祖父最后塞给她的那半块玉笺,此刻正贴着她的心口发烫。
“他们怎么敢?”
“因为货轮挂的是英国旗。”曹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雨雾,“只要驶出领海,就算我们有禁令也追不回来了。”他压低声音,“我得到消息,张宪廷的副官今晚也在码头——陆氏买通了他来镇场子。”
顾砚之从书案上抽出吴县县志。
他翻到镜渊墓那一页,烛火在他的眉骨上投下阴影:“码头仓库B区有个废弃的盐仓,县志里说镜渊墓的殉葬道首通地下河,出口就在盐仓后巷。”他用指尖敲了敲地图,“如果陆氏从盐仓装货,我们可以……”
“来不及了。”苏承芳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掌心滚烫,就像燃烧着一团火,“子时是他们选定的吉时,现在己经亥时三刻了。”她转身从檀木匣里取出祖父留下的修复刀,刀鞘上的包浆被她摸得发亮,“我去码头。”
“我和你一起去。”顾砚之将县志塞进怀里,又摸出一把铜钥匙——这是仓库管理员老周今早塞给他的,“老周说盐仓的锁是三十年前的老款式,我带了万能钥匙。”
曹律师突然按住两人的肩膀。
他的手劲大得惊人,雨珠顺着伞骨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咚的声响:“巡捕房我己经打点好了,凌晨两点会有一辆运煤车经过码头后巷。”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两张工牌,“这是‘福顺搬运行’的,你们换上工装,混进装货队伍。”
窗棂外传来雨打青瓦的声音,更漏在墙角滴答作响。
苏承芳站在衣柜前,手里紧紧攥着顾砚之递来的粗布工装。
布料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还混杂着淡淡的墨香——那是他今早替她研墨时,长衫上沾染的。
“承芳。”顾砚之替她整理了一下工装领口,指尖轻轻擦过她耳后那枚祖父留下的青玉坠,“如果等会儿走散了,就往盐仓后巷的老槐树下跑。”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怕惊扰了雨幕里的夜色,“我在那儿等你。”
苏承芳望着他眼尾那道被雨丝浸润得更淡的褶子。
二十年前的大火,十年前的寒霜,都没让她退缩过半步。
此刻望着他眼底的星星,她忽然明白,所谓“守玉”,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好。”她将修复刀别在腰间,又把工牌系在手腕上,“我们去把老祖宗的东西,带回家。”
窗外的雨越下越密,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在十里外的码头,“丰和号”的汽笛己经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