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 漂流
死寂。
真空般的、吞噬一切声波的、绝对的死寂,成为了这颗星球唯一的君主。
铅灰色的辐射云层早己消散殆尽,如同被无形之手彻底抹去。曾经厚重如裹尸布的大气层,在失去磁场保护后,被狂暴的恒星风和高能宇宙射线持续剥离、吹散,变得稀薄如蝉翼,近乎透明。整个星球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深邃、永恒不变的宇宙深空之下。
黑色的天幕,如同无底深渊,笼罩着这颗死去的星球。无数冰冷的星辰,如同冻结的钻石,镶嵌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散发着遥远而冷漠的光芒。没有熟悉的星座,没有温柔的月华,只有一片浩瀚、死寂、绝对冰冷的宇宙背景辐射,如同无形的寒流,无声地冲刷着这颗星球每一寸焦灼的土地。
地表之上,是凝固的终焉图景。
曾经高耸的、如同巨兽骸骨的城市废墟,在狂暴宇宙射线的持续轰击和失去大气保护后的极端温差作用下,加速崩塌、风化。坚硬的混凝土和扭曲的钢筋变得酥脆,无声地碎裂、垮塌,扬起微小的尘埃,又被稀薄到几乎不存在的气流卷走,消散在真空般的死寂里。没有轰隆的巨响,只有尘埃飘散的无声溃败。
广袤的焦土平原,那片象征着终极毁灭的玻璃化大地,龟裂的纹路在宇宙射线的映照下,如同星球表面狰狞的伤疤。裂谷深处翻滚的暗红熔岩,失去了地核澎湃动力的持续供给,热量正被冰冷的宇宙真空无情地抽走。翻滚的速度越来越慢,暗红的光芒逐渐黯淡,如同垂死巨兽最后挣扎的喘息,正在无可挽回地……冷却、凝固。最终,它将化为一条贯穿焦土的、冰冷漆黑的、由凝固熔岩构成的巨大疤痕。
废墟之间,那些曾陷入沉寂的变异生物残骸,在持续的高能粒子轰击下,早己化为散发着强烈辐射的、半凝固的脓水与灰烬混合物,缓慢地渗入冰冷龟裂的大地,成为这片死寂废土最后的有机肥料——虽然,再没有任何生命能从中汲取养分。
没有风。
没有雨。
没有声音。
连辐射尘落地的细微声响也彻底消失。
只有永恒的、真空般的死寂,统治着一切。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冰冷的熵增,缓慢而不可阻挡地侵蚀着这颗星球残存的形态。
***
在那片象征着终极毁灭的玻璃化焦土核心,在那深不见底、熔岩正逐渐冷却凝固的巨大裂谷边缘。
冰冷的星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勾勒出大地上纵横交错的裂痕和下方那正在失去最后光芒的、粘稠的暗红。
就在这片绝对死寂的中心,在那座己然崩塌、连齑粉都被能量乱流卷走的祭坛曾经矗立之处的虚空——
一点“存在”,悄然维系。
它不是物质。
不是能量。
甚至不是意识。
它是“寂”本身在宇宙尺度上的……锚点。
是那膨胀的“无”,在吞噬了祭坛、晶石、混乱能量后,留下的一个……纯粹的“坐标”。
没有形态,没有波动。
但它就在那里。
如同宇宙背景中的一个绝对静止的奇点。
在这个坐标周围,空间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凹陷”。并非引力造成的扭曲,而是一种存在层面的“塌陷”,仿佛连空间本身都被这纯粹的“寂”所同化、吞噬,变得更加……“稀薄”。
而就在这绝对死寂的坐标旁,极其贴近这空间“凹陷”的边缘——
悬浮着一物。
它非金非玉,非石非骨。材质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暗沉色泽,表面却流淌着与祭坛晶石同源的、暗红色的寂灭纹路。那是一具人形的躯壳,却己彻底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特征,如同被宇宙中最精妙的工匠,用寂灭本身锻造而成的一件……祭器。
它悬浮在真空之中,一动不动。冰冷的星光落在它暗沉的表面上,没有反射,只有被吞噬。它是那点“寂”之坐标在物质层面的……投影?抑或是……祭坛崩毁、晶石坠落、能量湮灭后,唯一被那膨胀的“无”所“遗弃”的、承载过“寂”之意志的……容器?
它随着星球的自转,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转动着。暗红色的纹路在冰冷的星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液,流淌着亘古的沉寂。
***
时间,在宇宙的尺度下缓缓流逝。或许是数十年,或许是数百年。
星球的自转轴,在失去核心动力后,如同被抽掉了陀螺仪的轮盘,开始发生缓慢而不可逆转的……偏移。原本相对稳定的黄赤交角被打破,两极的寒冷与赤道的灼热交替冲刷着这颗死寂的星球表面,加速着地表的崩解与风化。
环绕恒星的轨道,也因失去了核心动力的微妙平衡,开始发生极其细微、却同样不可逆转的……离心。轨道正在变得……更加椭圆。近日点更加靠近那颗衰老的、散发着不稳定光芒的恒星,承受着更猛烈的恒星风灼烧。远日点则更加深入冰冷黑暗的深空,承受着宇宙绝对零度的严酷冰封。
这颗星球,这具在宇宙中漂浮了数十亿年的巨大尸体,正被宇宙的规则无情地推动着,如同被抛入湍流的枯木,开始了它漫长而冰冷的……漂流。
它飘离了原本的星域,飘离了残存着昔日文明微弱痕迹的轨道。周围的星辰背景悄然改变。曾经熟悉的星座彻底消失,被陌生的、更加冰冷的星辰阵列所取代。那些星辰的光芒,穿过稀薄到近乎真空的残留大气(如果还能称之为大气的话),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锐利,也更加……冷漠。
星球的表面,在极端的温差、持续的宇宙射线轰击和缓慢的轨道离心力撕扯下,发生着更加彻底的改变。巨大的板块在无声中撕裂,形成新的、深不见底的峡谷。曾经的城市废墟被彻底掩埋在崩塌的山体和席卷全球的、由风化尘埃构成的“沙”暴之下——尽管那“沙”暴是无声的,缓慢的,如同星球在为自己覆盖裹尸布。
焦土平原上那条巨大的熔岩裂谷,早己彻底冷却、凝固,化为一道贯穿大陆的、漆黑冰冷的巨大伤疤。边缘的玻璃化焦土变得愈发脆弱,在宇宙射线的持续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琉璃破碎般的网状纹路。
而那具悬浮在焦土裂谷边缘、寂灭坐标旁的琉璃躯壳,依旧静静地悬浮着。它似乎不受星球表面剧变的影响,如同焊死在空间中的一个点,随着星球的自转和公转,永恒地指向宇宙深空某个未知的方向。它表面的暗红色寂灭纹路,在陌生的星光下,流转着亘古不变的冰冷光泽。
***
漂流。
在冰冷、黑暗、永恒不变的宇宙深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流。
不知又过了多少岁月。千年?万年?
衰老的恒星在远方爆发了一次超新星。刺目的光芒瞬间点亮了这片黑暗的星域,将这颗死寂的星球表面映照得一片惨白。狂暴的伽马射线暴和冲击波紧随其后,如同宇宙巨神的鞭挞,狠狠抽打在这颗早己千疮百孔的流浪星球上!
无声的毁灭席卷全球。
本就脆弱的地壳如同蛋壳般碎裂!
巨大的板块被抛离!
焦土平原连同那道巨大的黑色裂谷,在冲击波下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琉璃,瞬间化为亿万碎片!
星球的结构遭受了致命一击!
在超新星冲击波掠过的瞬间,那具悬浮的琉璃躯壳,连同它所锚定的那个无形的“寂”之坐标,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宇宙尺度能量的扰动。
一首保持绝对静止状态的“寂”之坐标,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如同深潭投石。
紧接着,那具琉璃躯壳,连同它所依附的那片空间“凹陷”,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如同被投入了新的湍流,开始脱离星球残骸的引力束缚,极其缓慢地……加速!
它不再是随着星球自转公转。
它开始了自己独立的……漂流!
琉璃躯壳拖拽着那片细微的空间“凹陷”,在冰冷死寂的宇宙真空中,朝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无声地滑行。速度越来越快,却依旧无声无息,如同宇宙背景中的一个幽灵。
它掠过冷却的星球碎片。
掠过被冲击波抛射出的、如同岛屿般巨大的地壳残骸。
掠过在真空中迅速冻结、化为不规则冰坨的海洋残迹。
最终,它彻底脱离了那颗正在解体的、曾经的母星残骸的引力范围,如同一颗被宇宙巨手弹出的冰冷弹丸,射向更加深邃、更加黑暗、更加未知的宇宙深空。
身后,那颗承载了所有辉煌与苦难、诞生与毁灭的星球,在超新星余晖的映照下,正无声地、不可逆转地……崩解、溃散。巨大的碎片在冰冷的虚空中翻滚、碰撞,化为一片缓慢扩散的、由岩石、金属和冰构成的……星际尘埃云。
没有悲鸣。
没有挽歌。
只有永恒的、冰冷的……“寂”。
琉璃躯壳,连同它所锚定的“寂”之坐标,在绝对的真空中,向着宇宙的黑暗之心,开始了它永恒的……漂流。
它的轨迹前方,是无限延伸的黑暗。
黑暗的尽头,是银河系中心那片无法想象的、吞噬一切光与物质的……超级黑洞的引力深渊。
冰冷的星光,如同送葬的灯盏,映照着这具承载着终末意志的容器,滑向那最终的……归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