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七章 冰窟
剑光黯淡如残烬,托着我沉入一片由巨大扭曲管道和混凝土碎块构成的阴影深处。这里曾是一处地下交通枢纽的残骸,如今是巨大而冰冷的墓穴。穹顶是倾颓的预制板和断裂的钢筋,如同悬顶之剑。空气里铁锈、辐射尘的甜腥与管道深处渗出的、某种油料腐败的恶臭混合,粘稠得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是高处巨大裂口漏下的、被厚重辐射云过滤的惨淡天光,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金属和蒙尘的玻璃碎片上。
落脚处,是一块相对平整、被厚厚尘埃覆盖的金属平台。脚下的青铜古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吟,敛去最后一丝微光,沉入袖中。几乎在它消失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混合着经脉深处那冰冷刺骨的冲突剧痛,如同冰海怒涛般席卷而来!丹田深处,那点微弱的本源道基火星旁,新生的冰蓝火焰剧烈摇曳,光芒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带来一种奇异的排斥感,与枯竭的灵力激烈碰撞,如同冰与火在经脉残骸中厮杀!喉头涌上大股浓重的腥甜,被我强行咽下。一丝暗红得近乎发黑的血线,终究顺着紧抿的嘴角蜿蜒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迅速冻结。
代价。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损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残躯内争夺主导权的撕裂之痛。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还有浓重的泥腥气。那群幸存者,如同受惊的、刚从绝对冰狱边缘拉回的羔羊,跌跌撞撞地跟了进来。他们挤在平台入口的阴影里,不敢再向前一步,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脸上糊满的泥浆早己干涸龟裂,露出底下失血的苍白。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狂热敬畏,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与震骇。老陈依旧死死抱着怀里的小包袱,手臂肌肉绷紧,指节发白,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劫后余生的恐惧,有对那冰蓝力量的震怖,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对怀中女儿的忧惧。囡囡似乎安静了下来,小包袱里没有哭声,只有细微的、如同熟睡般的呼吸。
我背对着他们,没有回头。宽大的旧道袍袖口垂下,遮住了因体内冰火冲突而微微痉挛的手指。抬手,用同样破旧的袖口内侧,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擦去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动作牵扯到受损的经脉和冲突的核心,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与冰冷的麻痹交织袭来。
沉默。只有外面冻雨敲打残骸的单调声响,以及幸存者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神……神仙……” 刀疤女人最先鼓起勇气,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谢……谢您……” 她试图往前挪动一步,膝盖却软得厉害,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金属平台冰冷的表面。
这像是一个信号。断臂青年、年轻男人(阿伟)、还有那个被老陈半搀扶着的花白头发老者(老张),全都跟着跪了下去,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空旷的废墟内部回荡。
“叩谢神仙大恩!”
“神仙慈悲!”
卑微的呼喊依旧,却少了之前的狂热,多了浓重的不知所措。那冻结兽群的冰蓝之力,超出了他们对“神仙”的所有想象,带来的不是安全感,而是更深的未知恐惧。
“闭嘴。”
我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血气,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截断了所有声音。空气骤然凝固。幸存者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惊恐地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只剩下身体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
不再理会身后那群战栗的蝼蚁。我盘膝坐下,身下是冰冷坚硬的金属。闭上眼,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体内冰火交织的剧痛冲突,神识艰难地沉入体内。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丹田气海,如同被冰封的战场。左侧,是枯竭龟裂、仅存微弱火星的旧有道基,散发着衰败的灵力余晖。右侧,是那点新生的、冰蓝色的奇异火焰,它微弱却无比坚韧,散发着冰冷而纯粹的“鸣”意。两者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如同两块相互排斥的磁石,中间隔着一片充满无形斥力的“真空”地带。每一次试图靠近,都会引发剧烈的能量冲突,撕裂本就脆弱的经脉。
更麻烦的是,那冰蓝火焰似乎并非完全受控。它本能地排斥着外界污浊的能量,包括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辐射尘。当我的神识试图引导它修复受损经脉时,它却对那些被辐射尘灼烧得焦黑的经脉壁流露出一丝冰冷的“厌恶”,宁愿保持自身纯净的燃烧,也不愿去“触碰”那些被污染的“残骸”。
而残存的那点灵力,在这冰蓝火焰散发的绝对低温领域边缘,更是运转得滞涩无比,如同在粘稠的冰浆中艰难跋涉。
修复?在这灵气断绝、毒瘴弥漫的末世,每一次修炼都如同饮鸩止渴。但若不运转灵力修复这具残躯,恐怕连半日都撑不过去。而这新生的冰焰……它到底是什么?如何使用?如何掌控?
就在我心神沉入这团乱麻之际——
“咕噜……”
一声清晰的腹鸣,在死寂的废墟里突兀地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是阿伟。他蜷缩在角落里,脸色灰败,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
“咕噜……咕噜噜……”
仿佛被点燃的引信,刀疤女人、老陈怀里的小包袱、断臂青年……此起彼伏的腹鸣声接连响起,交织成一片绝望的饥饿乐章。刚刚因获救而升起的一点点生气,迅速被更深的、刻骨的饥饿和虚弱取代。他们舔着干裂出血的嘴唇,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平台入口外那片死寂的废墟。
老陈抱着囡囡,喉咙艰难地滚动着。囡囡似乎被饥饿感唤醒,小包袱里传出细微的、带着痛苦的哼唧声。老陈眼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我的背影,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敬畏,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哀求。
“神……神仙……”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求您……再发发慈悲……孩子……孩子饿得受不住了……一口……一口吃的就行……”
刀疤女人也抬起头,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着,她看着老陈怀里的囡囡,眼中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绝望。
饥饿。末世最原始、最残酷的刑罚。
我依旧盘坐着,背对着这片由绝望和饥饿构成的无声风暴。体内的冲突在饥饿的哀鸣中似乎更加剧烈。袖里乾坤深处,除了那柄符文黯淡的古剑和玉杯,只有几块灵石碎片——维持最后道基的根本,于他们无异于顽石。食物?上一次辟谷结束是什么时候?这具身体早己习惯了灵力的维系,对凡俗五谷的需求早己断绝。
他们的哀求,他们的饥饿,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道心冰冷,如亘古不化的玄冰。
然而,囡囡那细微的、带着痛苦的哼唧声,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钻进我的耳中。还有老陈那绝望到骨子里的眼神,即使背对着,也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
烦躁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这群蝼蚁……只会带来麻烦。
就在这时,丹田深处那点冰蓝火焰,似乎感应到了外界强烈的、属于“生”的痛苦与挣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波动传递到我的识海——并非语言,而是一种冰冷的“指向”感!它指向平台深处,一片被巨大断裂管道和混凝土块掩埋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能“净化”?
我心中一动。这新生的力量……竟有感应外界需求的能力?
心念微转,一缕极其微弱的神识,如同最纤细的探针,顺着冰焰的指引,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片角落。
穿过层层叠叠的金属和混凝土阻碍,神识最终抵达一处狭窄的、被完全封死的缝隙深处。里面并非食物,而是……一片极其微弱的、带着某种阴寒属性的……辐射矿脉的支流末端?矿石本身蕴含着剧毒辐射,但在这片区域的矿石深处,似乎……有一种奇异的、与冰焰同源的冰冷能量在缓慢流转,中和、冻结着矿石散发的致命辐射?
净化?
一个念头在我冰冷的识海中闪过。
或许……可以利用这冰焰的力量?
我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看那些幸存者,而是投向那片被掩埋的角落。体内冰蓝火焰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意图,微微亮了一丝。
没有言语。我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食指伸出,指尖对准那片角落的方向。
意念沉入丹田,小心翼翼地、如同拨弄最危险的琴弦,引导着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冰蓝火星,顺着经脉缓缓流向指尖。
剧痛!比之前更甚!冰蓝火星所过之处,枯竭的灵力如同遇到天敌般剧烈排斥、沸腾!经脉传来被冰针刺穿又被烈焰灼烧的双重痛苦!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我强行稳住心神,将那一丝微弱却无比凝练的冰蓝火星,逼至指尖!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过冰面的声响。
一点米粒大小、纯净到令人心悸的冰蓝色光点,自我指尖悄然浮现!它悬浮在指尖前方寸许,散发着微弱却绝对冰冷的寒光,周围的空气瞬间凝结出细小的冰晶!
幸存者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后退,挤作一团。老陈死死捂住囡囡的眼睛。
我屈指,对着那片掩埋的角落,轻轻一弹!
那点冰蓝火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萤火虫,无声无息地射向目标!
“噗。”
光点没入堆积如山的混凝土和金属残骸,消失不见。
一秒。
两秒。
三秒。
毫无动静。
幸存者们脸上的惊恐转为茫然,随即是更深的绝望。连神仙……也……
就在老陈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即将熄灭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得几乎无法听闻的嗡鸣,自那片掩埋的角落深处响起!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纯净的冰蓝色光晕,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瞬间扩散开来!光晕所过之处,覆盖的厚重混凝土和扭曲金属,竟如同被无形的寒冰之刃切割,无声无息地……消融!分解!化为细密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冰尘!
没有巨响,没有震动。只有一种绝对的、冻结与湮灭的寂静!
短短几个呼吸间,那片堆积如山的废墟障碍,竟被硬生生“净化”出一个首径丈余、边缘光滑如镜的……圆形通道!通道内壁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幽蓝寒光的冰晶,将内部照亮。
通道尽头,赫然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小型空间!似乎是以前的地下设备间。里面没有食物,但空气……竟然异常地……干净!弥漫在废土中那令人作呕的辐射尘甜腥和腐败恶臭,在这里被一种冰冷的、如同雪后初晴般的清新气息取代!更令人震惊的是,空间的地面和墙壁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纯净无瑕的……冰霜!冰霜并非死寂,其内部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冰蓝色光点如同星屑般缓缓流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微弱生机感!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所有幸存者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不是毁灭,是创造!在这绝望的废土深处,硬生生开辟出一个……纯净的庇护所!
老陈看着通道尽头那片纯净的冰霜空间,又猛地看向自己怀中因饥饿而痛苦哼唧的囡囡,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纯净!没有辐射!没有毒瘴!这……这或许就是生机!
“神……神仙……” 老陈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抱着囡囡就想冲过去。
“慢着!”
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动作。
我缓缓收回手指,指尖残留着一丝冰蓝的寒气和深入骨髓的剧痛。刚才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弹,几乎抽干了那点新生冰焰积攒的所有力量,更引发了体内旧有道基更剧烈的反噬。眼前阵阵发黑。
“此地冰寒,非凡躯可久居。” 我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寒气侵体,脏腑受激,体弱者立毙,体壮者亦成痼疾。” 我将之前玄冰水的警告稍作修改,目光扫过那些枯槁的身躯,“进去,便是赌命。赌能否熬过今夜寒气侵体之苦。熬过,或可暂避一时;熬不过,便是解脱。”
“是生是死,看尔等命数。”
“与我无关。”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重新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那更加混乱的战场。枯竭的道基,微弱的新生冰焰,以及两者之间那如同天堑般的冰冷斥力。如何平衡?如何共存?这或许,才是我在这末世废土上,需要面对的真正劫难。
身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通道尽头那片纯净的冰霜空间,散发着幽蓝而致命的诱惑光芒。
老陈抱着囡囡,看着近在咫尺的纯净之地,又看看怀中女儿因饥饿和虚弱而苍白的小脸,脸上的狂喜渐渐被一种惨烈的决绝取代。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不再犹豫,抱着囡囡,第一个踉跄着,踏入了那片散发着纯净寒气的冰蓝通道。
脚步声在冰晶覆盖的通道内回荡,冰冷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