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带着凛冽的哨音，刮过城市老旧小区的楼宇间隙，拍打着林家那扇漆皮斑驳的窗户。小小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药味——那是常年熬煮中药沉淀下来的气息——混杂着刚炖好的鸡汤香气。周雅琴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沙发上，腿上盖着一条洗得泛白的薄毯。她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养生杂志，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气色比前些年好了些，蜡黄褪去，添了些许红润，但眉眼间那份深嵌的疲惫和一种如影随形的、挥之不去的忧虑感，依然像刻在皱纹里，清晰可见。她的目光有些涣散，透过镜片，似乎并没有聚焦在杂志上，而是飘向了某个遥远的、充满阴霾的过去。
林晚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熟练地削着一个红富士苹果，长长的果皮打着卷儿垂落，一边斟酌着词句，将姐姐林晨要回来的好消息，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告诉了母亲。
“小晨……真的要回来了？还带着妞妞和她……丈夫？”周雅琴猛地抬起头，老花镜滑落到鼻梁上，露出那双瞬间被巨大惊喜点亮、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忧虑迅速覆盖的眼睛。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他们在外面过得好吗？没吃苦吧？妞妞长多高了？胖了瘦了？她丈夫……对她们娘俩好吗？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人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开了闸的洪水，带着急切和深藏的恐惧倾泻而出。
“好，都好！妈，您放心！”林晚连忙放下苹果和刀，握住母亲冰凉微颤的手，将林晨电话里说的情况详细复述，每一个细节都力求清晰、肯定。“周屿姐夫对姐姐特别好，体贴顾家，工作也稳定，是个靠得住的人。妞妞活泼得很，跟个小太阳似的，学习也好，还总念叨外婆呢！你看，这是姐姐刚发来的照片……”林晚拿出手机，翻出林晨发来的全家福——照片上，林晨依偎着周屿，笑容温婉满足，妞妞扎着两个小辫，笑容灿烂地比着“V”字，背景是南方小城温暖的阳光。周雅琴几乎是抢过手机，布满皱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屏幕上的女儿和外孙女的脸庞，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是思念、喜悦和一种迟来的酸楚交织的泪水。
“回来好……回来好啊……”她喃喃着，摘下老花镜，用手背胡乱地擦着怎么也擦不干的眼角，“妈老了，不中用了，就盼着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的……平平安安的……” 那份深埋心底的思念，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林晚看着母亲难得流露出的脆弱和期盼，心中酸涩又欣慰。她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给母亲。苹果清甜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周雅琴接过苹果，却没立刻吃。她看着林晚，眼神里带着犹豫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猛兽，又像在确认一个危险的信号。“晚晚啊……”她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你跟妈说实话……你最近……是不是……跟那位陆先生……走得挺近的？”
林晚削苹果的手一顿，一小块果肉差点掉下来。脸颊瞬间不受控制地染上薄红，心跳也漏了一拍：“妈……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但眼神的闪烁泄露了心思。
“妈是过来人。”周雅琴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半生的辛酸，“妈这双眼睛，还没瞎透。上次他来家里看项目资料，妈就看出来了……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不是老板看员工，也不是普通朋友……那里面有东西。” 她顿了顿，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林晚的手，冰凉而用力，眼神里充满了深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担忧和恐惧，“还有你……晚晚，你提到他的时候，眼神也不一样。亮亮的，带着光，又藏着点怯……妈是怕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手指的力道也加重了，指甲几乎要掐进林晚的皮肉里：“你姐的事……妈想起来心口就疼！像刀子剜一样！那些男人……他们嘴上说得好听，甜言蜜语能把人哄上天！可到头来呢？吃苦受罪、遭人白眼、差点把命搭进去的，都是女人！都是我们这些傻女人！晚晚，妈就剩你了……你是妈的命根子！妈真的怕你再……再走你姐的老路！掉进那火坑里！妈真的……承受不起了！再来一次，妈这条老命就真的交代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嘶哑，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泪水汹涌而出，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大女儿苍白绝望的脸，看到了自己咳出的鲜血，看到了这个家分崩离析的冰冷岁月。
母亲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晚心中刚刚筑起的、因陆川而温暖的壁垒。那些被美好期待暂时掩盖的冰冷记忆瞬间回涌——出租屋里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痰盂里刺目的猩红，邻居指指点点的目光，父亲决绝离去的背影……手腕内侧那道淡化的旧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灼烧着她的神经。陆川带来的温暖是真实的，可母亲这深入骨髓、源自血泪的恐惧，同样真实得令人窒息。
“妈，”林晚反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用力地，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和温度传递过去。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笃定，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我和陆总……真的只是工作关系。他是项目的投资人，我是设计师。我们接触多，是因为项目很重要，需要经常沟通。您别多想，也别自己吓自己。”
“真的只是工作关系？”周雅琴显然不信，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儿，像要穿透她的伪装，“晚晚，你可千万别糊涂！千万别被那些表象迷了眼！那些有钱人……心思深着呢！手段也多着呢！你现在工作好，有本事，能养活自己，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就求你平平安安，找个老实本分、知冷知热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再……别再走那条险路了！妈真的……承受不起了！” 她用力摇晃着林晚的手，泪水混浊，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林晚的心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母亲的眼泪和恐惧，像一盆刺骨的冰水，浇灭了她心中刚刚萌芽的喜悦和憧憬。她能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剧烈地颤抖，那份恐惧是真实的、根深蒂固的。她只能一遍遍地用力点头，一遍遍地保证，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知道，妈。您放心，我有分寸。我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姐姐了。我懂得保护自己。真的只是工作。”
安抚好母亲的情绪，看着她吃了药，呼吸渐渐平稳，带着泪痕昏昏沉沉地睡去，林晚才疲惫地回到自己狭小却熟悉的房间。窗外月色清冷，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地上，一片惨白。她靠在冰冷的床头，没有开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手腕内侧那道淡淡的、却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的旧疤。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凸起的痕迹，冰凉的触感首抵心底。
陆川带来的温暖和悸动是那么清晰，像黑暗中的萤火。可母亲那绝望的眼神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她渴望靠近那份萤火，汲取它的光亮和温暖，却又被血脉相连的恐惧死死拽住，动弹不得。姐姐的回归带来了团圆的希望曙光，但母亲心底那道关于“恋爱=毁灭”的深深裂痕，似乎远未愈合，依旧狰狞地横亘在那里。
黑暗中，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巨大的迷茫和挣扎像两股力量撕扯着她。一边是陆川沉稳的目光、雨夜倾斜的伞、深夜温暖的粥和衣帽间惊艳的瞬间；另一边是母亲绝望的泪水、姐姐苍白的脸、手腕的旧疤和那个破碎冰冷的家。前路，似乎依旧被浓雾笼罩，布满荆棘。那份迟来的家庭温暖，是否能真正融化这冻结了十几年的坚冰？她不知道。只有手腕上的旧疤，在冰冷的月光下，沉默地诉说着过往的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