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砚地宫的东南角积着半人高的残卷,虫蛀的纸页间夹着陈年灯油,谢琅借着火把微光翻找时,指尖忽然触到一块冰凉的青玉镇纸,镇纸边缘刻着“云峤”二字——正是她兄长谢云峤的私物。
“这是……”她屏息翻开压在最底的黄绢,绢角朱砂批注虽己褪色,却仍透出锋芒:“申屠氏以木灵精魄饲墨莲,然真宿主非慕清禾,乃昭临之妹苏挽月也。”字迹旁绘着半朵墨莲,花蕊处勾勒着苏挽月常戴的鎏金箭镞纹样。
火把险些从手中跌落。谢琅望着不远处与石棺对峙的李玄烛,忽觉一阵眩晕——他负手而立的姿态,竟与兄长书房中那幅《寒江独钓图》里的男子分毫不差。而画中人身畔题字“申屠烬”三字,此刻正浮现在地宫穹顶,如墨汁晕染开的咒文。
“昭临……是苏挽月的兄长?”她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绢上另一段批注:“谢琅,汝眼尾朱砂痣乃用药拓印,实为仿造苏挽月眉间红砂。”墨迹在火光下泛起血色,竟与她每日晨起点染的朱砂痣形状无二。
李玄烛忽然回头,眸光如寒潭碎冰。谢琅浑身血液骤凝——那双眼睛,她曾在兄长的秘匣里见过,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像,画中男子倚着寒江梅树,眼尾微挑的弧度与眼前人如出一辙。画像落款正是“申屠烬”。
“原来你像他……”她踉跄后退,撞翻身后石案,铜壶倾倒出半瓶朱砂,在残卷上洇出“替身”二字。谢云峤的字迹在朱砂中显形:“申屠氏取前代恋人形貌,以秘药重塑替身,连魂窍都要剜去三分。”
慕清禾的青藤手环?不,那是苏挽月幼时被狼咬伤的疤痕。耶律霜的狐耳?原是苏挽月驯养的白狐化作的灵魄。谢琅摸着自己耳后伪造的胎记,忽然想起兄长总在她换妆时叹息:“若你是她……”
“苏挽月才是木劫宿主,而我……”她望着李玄烛腕间的墨莲纹,那纹路竟与画像中申屠烬的佩玉纹样重合,“不过是照着她的影子捏出来的傀儡。”喉间泛起腥甜,原来这些年对他的心悸,不过是血脉里植入的残魂在作祟。
寒潭水波突然映出两幅画面:左侧是申屠烬为苏挽月簪花,右侧是李玄烛为谢琅别发——动作相同,眼神却不同。前者眼底有星河,后者唯有墨色深渊。谢琅终于明白为何他总在她提起猎户山时恍惚,因那是苏挽月幼时成长之地。
“连心动都是偷来的。”她笑出泪来,泪水冲淡了眼尾朱砂,露出底下淡色的疤痕——那才是她真正的胎记。残卷中掉出半片玉简,刻着“影奴谢琅,寿止二十有三”,正是兄长的笔迹。
李玄烛欲上前搀扶,却被她挥袖避开。她望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单薄得如同壁画上即将剥落的色块:“你瞧,我的眼睛不像她,便要用药汁染成琥珀色。我的嗓音不像她,便要服下破喉散重塑声线。”
石棺突然发出嗡鸣,申屠氏骸骨的手指竟微微颤动,指向谢琅眉心。她这才惊觉,自己佩戴的青玉坠子,正是苏挽月十岁生辰时失落的贺礼。而坠子夹层里,藏着半片带血的罗帕,绣着“烬”字的边角,与耶律霜的狐裘内衬纹样相同。
“谢云峤早知一切。”她捏碎坠子,青玉碎屑刺入掌心,“他让我接近你,不是为了破局,而是为了让苏挽月的影子,继续困死在墨牢里。”想起兄长临终前塞给她的锦囊,里面写着“勿爱申屠氏”,原是怕她真的动了凡心。
李玄烛墨莲纹骤然发烫,他望着谢琅逐渐透明的指尖,忽觉心口剧痛——这具身体对她的怜惜,究竟是出自本心,还是申屠氏刻在血脉里的惯性?寒潭深处传来女子的叹息,与苏挽月的声线重叠,却比记忆中苍老千年。
“活下去,替我看看墨牢外的天。”谢琅将玉简按在他掌心,玉简却化作飞灰,露出下面“永堕”二字。她的身影开始融入壁画,最后停留在申屠烬身后的侍女位置,那侍女的面容,竟与她初入寒砚阁时一模一样。
火把在此时爆起灯花,照亮残卷最后一行字:“替身者,替也,代也,魂无归处,魄困轮回。”谢琅望着李玄烛腕间墨莲纹中跳动的光点,终于明白为何五姝的灵魄总能转世——因为她们的本体,始终被镇在墨牢深处,而自己,不过是个连转世资格都没有的残影。
“原来最苦的不是爱而不得,”她的声音混着地宫渗水,洇入青石板,“是连‘不得’都算不得,不过是他人故事里,随手撕下的半页残章。”
寒潭之上,墨莲悄然绽放,每片花瓣上都映着苏挽月的眉眼。而谢琅的身影,最终化作莲心一滴墨,永远封存在李玄烛的血脉里,如同她从未存在过的,二十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