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冬，李玄烛斜倚在烬阁楠木榻上，听窗外雪粒扑打窗纸，恍若百年前地宫渗水的声响。案头孤灯将灭未灭，映着他手中狼毫——笔杆上“长卿”二字己被得发亮，那是申屠烬留给他的最后遗物。砚台里的墨汁凝作冰晶，其中隐约浮着半片蝶翼，是刘华月最后留给他的幻影。
“该写终章了。”他咳出的血珠落在《烬昭录》新卷上，竟在雪光中凝成墨莲形状。卷首“五劫墨牢，永堕轮回”八字己被岁月浸得发灰，唯有“申屠氏”三字下的血印，历经百代仍鲜艳如昨。狼毫饱蘸松烟墨，却在触及宣纸时顿住——他忽然看见纸页上浮动着五姝笑靥，刘华月的火蝶停在钱明珠发间，耶律霜正为阿史那月系紧狼首腰带，谢琅的枯荣枝在风雪中抽出新芽。
墨迹终于落下：“五代尽，寒砚存，墨莲纹，刻民心。”笔锋在“心”字末笔洇开，像极了五姝消散时的泪光。他抚过纸页，想起谢云峤曾在塞北雪夜说过的话：“昭临，雪落时，墨莲最艳——因为每片雪花，都是棋子的泪。”此刻窗外飞雪正盛，落在烬阁青瓦上沙沙作响，竟与当年地宫钟乳石滴水声别无二致。
榻边炭盆即将燃尽，余烬中跃动着几点幽蓝——那是用五姝残魂养了百年的墨莲火。李玄烛伸出枯瘦的手，任由火焰舔舐掌心胎记，恍惚间又回到万历三年的地宫，看见申屠烬转身时衣摆扬起的墨香，看见五姝眼中倒映的星轨。原来所有执念都是轮回里的墨线，将局内人越缚越紧，连求死都成了逃不出的劫。
“玄烛哥哥怕黑么？”刘华月的声音忽然在风雪中响起。他转头望去，见烛影里立着五个模糊身影，钱明珠正用帕子擦拭他咳血的嘴角，耶律霜合十诵着往生咒，阿史那月默默为他披上狐裘，谢琅将枯荣枝插进案头陶罐——罐中竟真的开出了花，花瓣上凝着冰晶，像极了她们消散前的泪。
“原来最黑的夜，是连影子都要离我而去。”他轻笑，指尖掠过虚影，烛火突然剧烈摇曳，将五人的轮廓扯碎成光点。衣内五缕残魂此刻正化作游丝，钻进《烬昭录》的字里行间，如同当年她们的血泪渗入寒砚阁的石砖。墨莲火突然暴涨，在墙上投出巨大的五芒星阵，与他掌心胎记共鸣。
“陛下，该用膳了。”小童子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李玄烛望着案头金丝楠木匣，里面装着当今圣上御赐的鹤顶红——那是寒砚局历代守局人的终章。匣盖上刻着新朝的祥瑞纹，却掩不住边角隐约的墨莲暗纹。他忽然想起北宋使者袖中的纹样，想起申屠墨肩侧的劫纹，原来每个朝代都有新的棋子，在史书留白处写下血字。
雪越下越大，烬阁外的竹林压弯了腰，恍若当年五姝俯身看他的模样。李玄烛摸出怀中碎镜，镜面上终于映出自己的真容——不是寒砚阁雕琢的棋子，而是个眼角带泪的凡人。碎镜划破指尖，鲜血滴在“墨莲纹，刻民心”几字上，竟洇出五道细痕，如五姝曾在他生命里留下的伤痕。
“昭临，墨莲开了。”谢琅的声音混着风雪传来。他猛然抬头，见窗外墨莲破土而出，花瓣上凝结的不是雪水，而是血泪。那花在夜色中舒展，每一片都映着不同朝代的龙旗，从后周到大宋，从汴梁到临安，最终化作史书里模糊的墨点。
狼毫坠地，墨汁在雪光中蜿蜒成河，将《烬昭录》新卷卷入岁月洪流。李玄烛最后望了眼空荡荡的西阁，那里曾挂着五姝的残像，如今只剩蛛网在风中轻颤。他伸手握住虚空中的火蝶，掌心终于有了温热——不是幻术，而是真正的泪，为那些从未存在过却又刻骨铭心的魂灵而流。
当鹤顶红的苦意漫过喉间，他听见烬阁外的雪地里传来细碎足音，像极了五姝当年偷跑出去看花灯的脚步声。雪光映在书页上，将“永堕轮回”西字照得透亮，而他的笔迹正在墨迹中渐渐淡去，化作史书中某个无人问津的注脚。
宣和七年的雪，终究还是埋住了烬阁的门扉。后世史官在《宋史·方技传》中寥寥记下：“博陵李氏，善制墨，能通鬼神，其阁中藏有异物，传为寒砚局旧物云。”却不知那方墨锭里，凝着五代十国的血，大宋王朝的泪，以及五个永远走不出轮回的孤魂。
雪停时，烬阁檐角挂起新的墨莲灯。某个戴斗笠的少年站在竹林深处，肩侧墨莲纹随呼吸明灭，他拾起地上的《烬昭录》残卷，指尖抚过“李玄烛”三字，忽有火蝶虚影自书页飞出，停在他眼角，凝成一颗温热的泪。
而那个曾在寒砚阁地宫抱剑而坐的少年，终究成了史书里的一个墨点，在权谋与情爱的迷宫里，永夜长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