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眉头越锁越紧,终究还是按捺住了打断的冲动。
无论演奏者水平如何,这是基本的尊重。
孙晚晴浑然不觉,只是一遍遍重复那几个开始的音,指法生涩,神情却透着一股近乎虔诚的认真。
她其实对音律并不感兴趣,当年也只学了这首《小星星变奏曲》。
因为,那是爸爸还在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哼着哄她入睡的旋律。
脑海里的记忆如此清晰,爸爸靠在床头举着童话书昏昏欲睡,妈妈侧躺着抚摸她的发顶,哼着小星星。
小小的台灯掰向一侧,映出一墙暖融融的光晕。柔和低回的旋律托起她的小床,载着依偎的三口,在静谧的夜空里,飘向温暖得没有尽头的远方。
那时,小小的她蜷在被子下想着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比所有童话里的女孩们都要幸运。
不用饱受继母和姐姐们的虐待,没有嫉妒她美貌的王后递上毒苹果,也不用赤脚在街头点燃微弱的火柴。
她不需要骑着白马的王子来拯救,也不需要躲进森林小屋寻求小矮人的庇护。
对她而言。
只要爸爸妈妈在身边,那环绕着她的、实实在在的爱与温暖,便是整个世界最完满的幸福。
为了回应这份无与伦比的幸福,她强迫自己坐在琴凳上,用小小的手指,笨拙地、一遍遍地练习这首《小星星变奏曲》。
只因为,那是她和他们的郑重约定——
有一天她会弹着这首曲子,哄他们入睡。
可突然有一天,那个捧着童话书的男人不见了,那个哼着歌哄她睡的女人也变得沉默和陌生。
时光流转,守约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后来,很多人告诉她,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可她并不觉得那是欺骗。
她想,或许是自己曾经的幸福太过盛大,盛大得像一个真实的童话。
以至于过早地、贪婪地,透支了未来漫长岁月里的所有美好。
但还好。
在她打算蜷在那口水晶棺里过一辈子的时候,上天给她派了个...
没有马的王子。
算了......
没有马算什么王子,他甚至连小毛驴都是自己买的。
但是吧。
这人讲话不着边际却偏偏能哄她开心;
刚从病床上起身却能背着她走出“漫漫长夜”;
嘴里念叨着退休却满脑子加班兼职,甚至在网吧通宵都在学习...
孙晚晴思绪翻涌,指尖的起落愈发流畅,那些破碎的、生涩的音符也仿佛被注入新的生命,愈发婉转。
她闭着眼,双手稳稳托起那熟悉又天真的旋律,渐渐地,那个自信张扬的女孩再次复苏。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指间的幸福再次溜走。
琴音奔涌,黑白键上的小星星终于摆脱笨拙,步履轻快,最后甚至踩着星光,开始奔跑跳跃。
梁烨只觉得孙晚晴渐入佳境,而一旁的中年大叔却从这明朗欢快的曲子里,听出了慷慨激昂和蓬勃斗志,尽管演奏技巧依旧堪称“灾难”。
这种情形,他也算活久见。
难道,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们常说的,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孙晚晴白皙的手指离开琴键。
还没等来梁烨的评价,旁边的大叔己经开始“啪啪”鼓掌。
“听得出你对这首曲子很有感觉,我被你刚刚那种专注,深深打动了。”
“而弹琴最重要的灵魂就是‘感情’,你能把自己的情感融入进去,这点特别难得,说明你有很好的音乐感知力!”
“用你们年轻人惯用的表达,你就是妥妥的天赋型选手!”
大叔一顿猛夸,偏偏对弹奏水平只字不提。
孙晚晴愣了愣,挤出声“谢谢”就想回身找梁烨,却没想视线被大叔一个闪身挡住。
“不过,你有没有感觉到,有时候心里有很多想法或者情绪,但手指好像不太听使唤,没能完全表达出来?”
孙晚晴抻脖颈:“我...”
“欸——别急。”大叔侧身滑步,再次挡住视线,“所以啊,我觉得如果你能接受一些系统性的指导,你的进步空间会非常大!因为你己经有了最难得的‘音乐心’。”
他说着不知从哪摸出张宣传手册,“我们正好有针对不同基础学员的课程,1998,3998......”
“打住!”孙晚晴一把将他推开,满怀期待地望向梁烨,“梁烨,你觉得呢?”
梁烨挠了挠头,有些尴尬。
其实他刚刚听的时候,就己经在搜肠刮肚,为彩虹屁组织语言了。
可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裤衩子大叔那套专业术语镇住,这会儿脑袋里己经空空如也。
他很想指指大叔,然后跟一句“俺也一样”,可真要那么说,孙晚晴大概会把整架钢琴扔他脸上。
“弹得很好,很流畅,感情充沛。”梁烨努力措辞,蹦出一句,“很有幼师的味道。”
裤衩大叔嘴角一撇,心想这小子真是睁眼说瞎话。还幼师的味道,小小年纪,见过几个幼师?
“幼师的味道?”孙晚晴起身,“什么意思?”
“就是...”梁烨十指在虚空连弹,“就是你穿着碎花裙坐在窗前,风吹动帘子,阳光溜进来,空气里浮尘飞舞,下面坐着一群小屁孩,安安静静听你弹琴。”
大叔适时插嘴:“那很美好了。”
梁烨立马飞去一个“懂我”的眼神,“对,就是这个意思。”
孙晚晴揉着手指嘟囔:“夸人都夸这么抽象。”
她还想追问,一阵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梁烨摸出手机,瞥见屏幕上的名字,脸色微变。
“我...出去一下!”
他忽然显得慌慌张张,转身就冲出门外。
孙晚晴下意识想跟上,却又生生止住脚步。
自认识梁烨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那副模样。
紧张中透着渴望,手足无措却又带着一丝迷茫,就像是以前班里那些犯了错被叫家长的小孩。
凭首觉,电话那头的人,应该不是蓝雨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