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家属楼低矮的轮廓。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霜花，将屋内昏黄的灯光切割成模糊、摇曳的光斑。炉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在灰白的死灰中苟延残喘，释放着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热量，很快也被屋子里弥漫的、沉重的绝望和寒意彻底吞噬。
家，还是那个家。糊着旧报纸的窗棂，斑驳的墙壁，铺着厚厚软垫的婴儿床，角落堆放的杂物……一切陈设依旧，空气里甚至还残留着一点点白日里炖煮食物的、近乎虚幻的暖香气息。但某种无形的、至关重要的东西，己经被医院那张惨白的X光片和秦军医冰冷的判决，彻底砸碎了。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小小的客厅。只有窗外北风掠过枯枝时发出的、低哑而单调的呜咽，如同不知疲倦的哀鸣，在冰冷中徘徊。
霍凛川平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背对着房间。他身上盖着家里最厚实的棉被，却仿佛无法抵御那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那条伤腿僵硬地搁在褥子上，膝盖上方被林晚晴仔细地敷上了一层薄薄的草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息。药膏下，那片被二次伤害后的红肿和淤青，在昏暗中依旧透着触目惊心的脆弱轮廓。
他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冰封的石像。只有胸膛随着极其缓慢、极其深沉的呼吸而极其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重的回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小半张灰败的侧脸轮廓，紧抿的唇线绷得像一道冷硬的伤疤。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黏在皮肤上。从医院回来到现在，他没有说过一个字，没有看过任何人一眼。仿佛所有的感官和意识，都随着那条被宣判“废了”的腿，一同沉入了冰冷无光的死海。
林晚晴坐在床边一张旧木凳上。她刚刚给霍凛川换完药，那双沾着褐色药膏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垂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窗上的霜花，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失去了所有血色。目光空洞地望着地上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灵魂己经被抽离，只留下一具在巨大打击下勉强维持运转的空壳。
秦军医最后那句“要有心理准备”，如同淬了冰的尖刀，反复在她心口搅动。丈夫轰然倒地的绝望身影，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医院走廊冰冷的白墙……无数画面碎片在眼前疯狂旋转、切割。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疲惫和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恐惧，像沉重的铅块，坠着她不断下沉。
客厅另一头，小小的提篮里，霍昭晴似乎被这死寂和空气中弥漫的悲伤吓到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带着不安，小身体在绒毯里不安地扭动着，小嘴扁了扁，眼看就要哭出来。
这细微的动静，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林晚晴空洞的目光终于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转过头，望向提篮的方向。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温柔，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她张了张嘴，想发出一点声音哄哄孩子，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动了。
一首安静地蜷缩在婴儿床边、守着熟睡的姐姐霍念茹的霍北辰，像一只被惊醒的小兽，猛地抬起了头。他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巨大的惊恐，但那双大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凶狠的决绝！
他看了看床上沉默如山、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爸爸，又看了看妈妈疲惫空洞、仿佛随时会碎裂的侧影，再看看提篮里扭动不安、即将啼哭的妹妹。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责任和想要守护什么的冲动，瞬间填满了小男孩的心房。
他不再犹豫！
霍北辰猛地从小板凳上跳起来，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他几步冲到提篮边，踮起脚，伸出两只小手，极其小心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妹妹霍昭晴从温暖的绒毯里抱了出来！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差点没站稳，但他死死地抱住了妹妹小小的、柔软的身体。
霍昭晴被哥哥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霍北辰近在咫尺、写满了紧张和“凶狠”的小脸。
霍北辰根本顾不上妹妹的反应。他抱着昭晴，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却又无比重要的珍宝，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迅速地转身，冲进了厨房！
“砰！” 一声轻响，厨房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他用后背死死地顶上了！
狭小的厨房里，光线更加昏暗。只有灶台上方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
霍北辰抱着妹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低头看着怀里依旧茫然眨着大眼睛的霍昭晴，小脸上那副“凶狠”的表情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慌和无措。
“妹妹……妹妹不哭……”他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颤抖，努力学着妈妈的样子，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小人儿，“不哭……哥哥在……哥哥抱……”
霍昭晴似乎被哥哥摇晃得舒服了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小了下去，小脑袋在哥哥并不宽阔的胸膛上蹭了蹭。
霍北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小身体松懈了一丝。但他不敢放松，依旧紧紧抱着妹妹，警惕地侧耳倾听着门外客厅的动静。他生怕妹妹再发出一点哭声，惊扰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惊扰了爸爸那如同寒冰般的沉默，惊扰了妈妈那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脆弱。
他用自己小小的、单薄的脊背，死死抵住厨房的门，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板，就是他能为这个濒临破碎的家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要在这里，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妹妹的安静，也守护着外面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属于爸爸和妈妈的……“平静”。
客厅里，死寂依旧。
霍念茹在婴儿床里翻了个身，发出小猫似的呓语。
林晚晴的目光，缓缓地从紧闭的厨房门，移回到床上那个沉默的背影上。厨房里传来的、儿子那压抑着哭腔、笨拙哄着妹妹的细微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麻木的外壳。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酸楚和无法言说愧疚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鼻子瞬间酸涩得发疼，视线迅速模糊！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自己冰凉颤抖的双手中。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喉咙深处发出被死死压抑着的、破碎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抽泣声！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她的掌心，顺着指缝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哭得无声而绝望。为丈夫被宣判的命运，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为儿子被迫一夜长大扛起的沉重，也为自己此刻巨大的无力感。
床上，那个一首如同石像般沉默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霍凛川紧贴着枕头的脸，似乎埋得更深了些。他那双紧闭着的、浓密的眼睫，在昏黄的灯光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如同被狂风吹打的蝶翼。几颗冰冷的水珠，悄无声息地从他紧阖的眼角渗出，迅速被粗糙的枕布吸收，只留下一点点深色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厨房里，霍北辰抱着妹妹，小小的身体紧紧抵着冰冷的门板。他似乎听到了外面妈妈那极力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小男孩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了，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他不敢回头，不敢开门，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懵懂的妹妹，仿佛这样就能隔开外面那个充满了巨大悲伤和绝望的世界。
他小小的胸膛里，那颗稚嫩的心脏，在死寂的寒夜里，沉重地、孤独地跳动着。像一盏在无边黑暗中，拼命想要燃烧自己、发出一点微光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
窗外的风声呜咽着，卷起地上最后一点残雪。炉灰里最后一丝暗红彻底熄灭，屋子里陷入彻底的黑暗与冰冷。只有那被压抑的哭泣、无声的泪水和小男孩抵着门板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在这片绝望的寒夜里，无声地诉说着无法言说的悲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