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凛川的世界在军医宣判时彻底崩塌，他像一座被遗弃在冰原上的堡垒，拒绝任何光线探入。
林晚晴在绝望中听见厨房里儿子压抑的抽泣，如同被尖针刺醒。
她强撑起身，走向厨房门板后那两团小小的温暖。
当她颤抖的手推开那扇薄薄的门板，看到儿子冻得发紫却仍死死抱着妹妹的小小身影时，一股滚烫的力量猛地从心口炸开。
原来，寒夜中最微弱的火光，足以点燃熄灭的炉膛。
炉膛里最后一丝暗红彻底熄灭，像垂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冰冷的黑暗，如同有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屋子。窗户上厚厚的霜花吞噬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月光，将房间变成一个巨大、密封的冰窖。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余味和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霍凛川僵硬地躺着，背对着房间。那条盖在厚棉被下的伤腿，似乎连带着他整个生命，都在无声地沉向冰冷的海底。秦军医那句“废了”，在他脑中反复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凌的棱角，刮擦着他早己血肉模糊的神经。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轰然倒下的瞬间，战友们惊愕的目光，还有……还有那无数个需要他奔跑、需要他屹立、需要他作为支柱才能存在的未来，像脆弱的琉璃盏，在眼前摔得粉碎。一种被彻底剥离、被世界抛弃的冰冷虚无感，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比腿上刺骨的寒意更甚百倍。他紧闭着眼，将脸更深地埋进粗糙的枕头，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宣判了他“死亡”的世界彻底隔绝。
客厅另一头，林晚晴依旧维持着埋首的姿势，双肩无声地耸动。掌心湿透的冰凉触感和喉咙深处被强行压抑的呜咽，是她此刻唯一能感知的“活着”。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如同冰冷的铅块，坠着她不断下沉。丈夫轰然倒塌的身影，医院里那张刺目的X光片，孩子们惊恐的脸……无数画面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最终都化作厨房门板后那一声细微的、属于儿子的压抑抽泣。
那声音像一根极细却滚烫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被绝望和麻木包裹的外壳。
心脏猛地一抽！
她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这细微的痛楚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击穿了那沉重的铅块。她不能……不能就这样沉下去！林晚晴猛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在昏暗中闪着微光。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视线越过冰冷死寂的客厅，死死地钉在那扇紧闭的、薄薄的厨房门板上。
那扇门后，有她的孩子！有她被迫在一夜之间扛起不属于他年龄的重担的长子！有她懵懂无知、需要怀抱的小女儿！
一股混杂着强烈心疼和巨大愧疚的热流，猛地冲撞着她的胸腔，几乎让她窒息。那扇门，此刻像一道无形的壁垒，隔绝着绝望的冰原和……仅存的生命微光。
林晚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了一丝奇异的清明。她扶着冰冷的床沿，用尽全力支撑起自己虚软发颤的身体。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冰水，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和刀尖上。她踉跄着，几乎是拖着脚步，朝着厨房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踏碎一片凝结的绝望冰层。
厨房门外。死寂。
只有她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门板缝隙里透出的、一丝几乎细不可闻的、属于小孩子的、带着压抑哭腔的哼唱。断断续续，不成调子，笨拙地模仿着母亲哄睡时的摇篮曲。
“……不哭……乖乖……哥哥在……”
林晚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那笨拙的哼唱烫得生疼。她停在门外，抬起那只沾着褐色药膏、冰凉颤抖的手，指尖触到粗糙冰冷的门板纹理。她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推开它的勇气。
“吱呀——”
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门被她用尽全力推开了一道缝。
厨房里比客厅更暗，只有灶台上方那扇小气窗，吝啬地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轮廓。
霍北辰小小的身体，像一座倔强的石雕，死死地用整个后背抵着门板。他怀里紧紧抱着妹妹霍昭晴。昭晴似乎睡着了，小脑袋歪在哥哥并不厚实的肩窝里，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
而霍北辰……
月光吝啬地落在他脸上。那张小脸冻得发紫，嘴唇乌青，脸颊上还挂着几道明显是刚刚匆忙蹭过、却没能擦净的泪痕。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布满了通红的血丝，惊恐尚未完全褪去，却死死盯着门口，像一头守护幼崽的、负伤的幼狼，充满了原始的戒备和一种超越年龄的、令人心碎的决绝。
当看清门口站着的是妈妈时，他眼中那凶狠的戒备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委屈和如释重负的脆弱。他死死咬着下嘴唇，用力到那薄薄的唇瓣微微凹陷下去，似乎在拼命阻止自己哭出声。但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泪水迅速蓄积，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怀里妹妹的绒毯上，也砸在林晚晴的心上。
他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中无法控制地打着寒颤，单薄的衣衫下，能清晰地看到那瘦削的脊背在月光下绷紧的轮廓。他抱着妹妹的手臂，因为用力太久而僵硬，关节处泛着青白。
那无声的、汹涌的眼泪，那冻得发紫的脸颊，那倔强又脆弱地咬着嘴唇的模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晚晴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北……北辰……”林晚晴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沫般的哽咽。
她猛地冲上前，不是奔向小女儿，而是张开双臂，将那两团在冰冷黑暗中相互依偎、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连同他们身上那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热度，一起狠狠地、紧紧地搂进自己冰冷颤抖的怀里！
她的手臂收得那样紧，仿佛要将这两个孩子，将这份几乎被绝望淹没的、仅存的暖意，死死地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儿子冰冷刺骨、散发着淡淡奶腥气和泪咸味的发顶。
“妈妈……妈妈在……”她破碎的声音在儿子的发间闷闷地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妈妈在……不怕……不怕了……”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浸湿了霍北辰的头发，顺着他冰冷的额头滑下，与他自己的泪水混在一起。
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滚烫的泪水惊醒，霍北辰一首死死压抑的恐惧和委屈，如同开闸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震，终于“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哭出来！那哭声不再压抑，充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恐惧、委屈和对庇护的渴望。他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小小的手臂也紧紧回抱住妈妈，把脸更深地埋进妈妈温热的颈窝，仿佛要将所有的害怕和寒冷都驱散。
“妈……妈妈……爸爸……爸爸的腿……呜呜……爸爸他……”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断断续续的词句被汹涌的泪水冲得七零八落，“妹妹……妹妹不能哭……爸爸……爸爸会……”
这尖锐的、毫无保留的哭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客厅里那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冰封死寂！
床上，那个如同石像般凝固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霍凛川紧贴着枕头的脸猛地一偏，终于露出了小半张脸孔。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紧绷得如同岩石的下颌线条，和紧抿成一道冰冷首线的薄唇。那双一首紧闭着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浓密的眼睫下，是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滔天巨浪的痛苦深渊。那深渊里，有被儿子哭声撕裂的痛楚，有对自己无能的暴怒，有对妻儿未来无边的恐惧……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怒海深处，被妻子那滚烫的泪水和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狠狠灼烧着的地方，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人”的活气，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晶，在极致的冰冷和灼热中，悄然挣扎着，试图凝聚。
他那只搁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厨房里，母子三人紧紧相拥。林晚晴的泪水无声汹涌，霍北辰的哭声撕心裂肺，昭晴被惊醒，也加入了这场混杂着恐惧与寻求温暖的啼哭。冰冷的空气似乎被这团混乱却无比真实的悲伤与依偎搅动了，不再那么凝滞得令人窒息。
林晚晴一边用冰冷的手背胡乱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更紧地搂住怀里两个哭泣的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破碎却坚定的声音：“哭吧……哭出来……妈妈在……爸爸……爸爸也在……我们都在……都在……”
她的目光，透过泪水和昏暗的光线，越过厨房的门框，投向客厅里那张狭窄的木板床。投向黑暗中那双终于睁开、如同受伤野兽般痛苦却又挣扎着想要看清方向的眼眸。
冰冷的黑暗依旧沉重地压在头顶。
窗外，北风依旧在枯枝间发出低哑凄凉的呜咽。
然而，炉灰深处，在那片彻底熄灭的冰冷死寂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绝望寒夜里紧紧相拥的滚烫泪水，被这撕心裂肺却充满生命力的哭喊，被那黑暗中重新睁开的、挣扎求存的眼睛……悄悄点燃了一粒微不可察的火星。
那火星细微、脆弱，在无边寒夜里随时可能被吹熄。
但它倔强地亮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