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又是一通炫耀。
从优化技术到受表彰,从买房再到升职,陶月吟连余自芳干脆利落的修拖拉机也没忘狂夸一通,说的那叫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家人听的那叫个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只有余自芳一个人埋头干饭,脚趾偷偷在地下动工。
都是她爱吃的,不吃怪可惜的。
整个饭桌上,唯一不关心她成就的,恐怕只有奶奶了,老太太那双眼睛只盯着孙女的仪态,“小满,吃饭要细嚼慢咽,这才像大家闺秀。”
余自芳一顿,立刻放慢了动作,奶奶这才舒展了眉头,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今年虚岁都22岁了,姑娘家的好光景可不等人。你们单位领导,就没给你物色个合适的对象?”
余自芳弱弱抬头,“没有。”
余奶奶眉头一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如此,家里也得为你准备起来。老爷子,你看呢?”
余爷爷沉吟片刻,“是该招个赘婿上门。”
余奶奶:?!!
余爷爷:“吃饭吧,这事以后再谈。”
饭桌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首到二叔举杯,气氛才热闹起来。
饭后,爷爷招她进里屋详谈,才知道还有件大喜事。
“你真被调入〇七工程了?”余爷爷压低声,仍难掩激动,“是要保密,是要保密!这事你谁都别说!”
余自芳轻笑一声,应了。
这一方面,妈妈显然很有分寸。
又互通了一些信息后,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拐弯抹角地打听起章致中调动的内情。
老爷子装作没听懂似的,只说“现在提倡机关干部下基层,他这是响应国家号召”。
可余自芳想听的哪里是这个啊!
她好奇的是隐情、是内幕、是会不会对余家造成危险!
“爷爷,您怎么还瞒着我了呢?我是不是你最亲最亲的孙女了~”她连忙挽住爷爷手臂,“再说了,这事还涉及到那些下放的同志,万一泄露就不好了。”
余爷爷享受了天伦之乐,也就不再拿乔。
“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糟,但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短说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嗯?
余自芳眸光大亮,很有几分意外。她私心认为章致中功利心还是比较重的,没想到还有如此冲动的时候。
可她好奇的猫挠了心似的,余爷爷反而慢条斯理地泡起了茶!
还是花里胡哨的功夫茶!
老爷子不慌不忙地用茶针挑开紫砂壶盖,乌润的大红袍簌簌落入壶底。手腕一抬,沸水划出一道弧线冲入壶中,名曰“悬壶高冲”。
茶叶在壶中翻腾,浓郁的茶香混着炭火气息在室内弥漫开来。
待茶沫浮起,老爷子持壶盖轻轻刮去,又在壶口轻叩三下。头道茶汤淋过茶宠,第二泡的茶汤注入公道杯,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流转三圈,随后均匀地分入两盏茶盅。
老爷子手腕再一转,最后一滴茶汤精准点入杯中,他虚虚抬手,“最后这滴最金贵,叫韩信点兵,你尝尝。”
余自芳:“......”
花里胡哨!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头子是故意的呢!
余自芳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故意道,“算了,左右是无关人士,您不说就算了。”
果然,没两分钟,老爷子就倍感无趣的开了口,“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冲冠一怒还能有什么新花样?无非是女同学被下放了,恰好美色动人,他又脑子发热,就这么杠上了呗!”
听他这样描述,的确是无趣得很了,只是余自芳仍觉蹊跷,“可您之前不是说站错队......”
“听话听音。”余爷爷轻叩了下桌面,点拨道,“大家族哪会轻易结仇。”
余自芳恍然大悟。
“这事涉及长房秘辛,按理不该跟小辈说,不过嘛......”老爷子狡黠道,“他章家的秘辛,关我们余家什么事?”
“......您就别卖官司了!”
余自芳连忙给爷爷斟茶。
“这事还得从你太爷爷说起。”
老爷子摇头晃脑的,很有几分说书先生的意思。
“那时章家如日中天,你太爷爷官至中央政治局常委,你大爷爷是马背上杀出来的将军。纵有些嫌隙,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谁真敢当他被逐出家门?”
余自芳暗自咋舌,没想到章家曾经显赫至此。
“可惜你堂大伯走的太早,二十出头就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太爷爷一下就病倒了。”
“万幸,他还留了个子嗣,只是他到底没看到这孩子长大......等你太爷爷走后,徐氏就更......总之,形式是大不同了。”
“可您刚刚不还说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吗?大爷爷还在啊?”余自芳不解。
余爷爷轻抿茶水,“这是笔糊涂账啊!你大爷爷跟任同志本就是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尤其任同志又是那样走的。”他轻声吐露了一桩旧事,“可以说,没有她的宁死不屈,就没有后来的成功起义。”
余自芳肃然起敬。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推行婚姻法,我这大哥的结婚证上呢,写的就是任同志的名字。”
“这......”余自芳掰着指头算了算,“那时候,她都走了几年了吧?”
“活着的人,总想给逝者些慰藉。”余爷爷苦笑,“可这反倒成了糊涂账!法律上,任同志是合法妻子,可礼法上,明媒正娶的徐氏才是正室。”
“再领个证不行吗?”余自芳天真道。
“这话跟你大爷爷说去!”余爷爷两手一摊,“人家连身后都要与任同志合葬呢!”
至此,余自芳终于明白太爷爷去世后章家的尴尬处境,尤其是章致中母亲改嫁后。一个身份尴尬的女人和一个不知世事的幼子,曾经积累的政治资源无法过渡到他们手上。
太爷爷的最佳选择,仍是托付长子照拂。
“毕竟是亲生血脉,如果徐奶奶狠下心,自小就交给大爷爷照顾......”余自芳若有所思。
“哪有这么简单!徐家也需要这个筹码。”余爷爷淡淡道,“她若聪明,就该让那孩子从军,可惜......”
好吧,很多决定都是有其历史局限性的。对徐奶奶而言,一个想要休妻另娶的丈夫显然没有娘家可靠。
余自芳恍然大悟。
原来所谓的“站错队”,是指徐家。
而章致中从首都调往江城,恐怕少不了大爷爷的推波助澜。
至于他为何不出手相助,想必是为了将章致中摘出来,难怪还给安排了个解救知识分子的任务。
余自芳若有所思,“我知道了,需要我去见——”
“别。”老爷子竖起手指,轻声道,“立不立的住,全看他自己。你帮不了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