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李邦彦的貂裘大衣裹着金营的羊膻气,在完颜宗望的大帐里格外扎眼。
金帐烛火摇曳,映得李邦彦官袍上的仙鹤补子瑟瑟发抖,活像只待宰的瘟鸡。
完颜宗望啃着羊腿,油手猛地拍在他肩头:“李相公来啦!快整两口咱老家的烧刀子!”
“大帅抬爱……”李邦彦赔着笑,眼角余光瞥见帐角悬挂的的狼牙棒——上头还沾着暗红血渍。
让他后颈发麻,喉间发紧,酒盏差点没拿稳,“下官敬、敬大帅一杯。”
三碗马奶酒下肚,完颜宗望蒲扇大手拍得他后背生疼,“李相够意思!比王时雍那老梆子强百倍!“
他仰头灌尽烈酒,突然拎着羊骨指向副将:“那老白脸昨儿个梗着脖子教训老子,说‘尔等蛮夷也配谈仁义?’”
他捏着嗓子学汴京官话,活像公鸭叫,“你说这酸儒该不该剐?”
李邦彦喉头滚动,像吞了把铁蒺藜。
眼前这金将演的哪里是王时雍,分明是拿他们这些老臣开刀啊!
他忽然觉得脖颈发凉——官家送的哪是歌舞,怕是送他们来喂刀的!
“大帅消消气。”他捏着银杯的指节发白,完颜宗望灌酒的架势跟灌牲口似的,“大帅海量!下官在汴京万春楼存着二十坛梨花白……”话没说完,帐中金将们一个个瞪圆了眼。
“少整虚的!”完颜宗望把羊腿骨往案上一砸,油手拍在李邦彦官袍上,留下几个油印子,“那王老头跟俺耍横,现在坟头草都冒尖了!”
李邦彦赔着笑,指尖捏着酒盏首打颤。
想起白日里完颜宗望亲自演示砍王时雍脑袋的场景,他喉结动了动:“大帅说笑了,王某素来口无遮拦……”
“可不是嘛!”完颜宗望突然起身,抽出腰刀劈向木案,刀光映得李邦彦脸色发白,“那老小子非说我大金缺盐少茶,气得本帅砍了他脑袋当夜壶!”
刀身入木三分,他却咧嘴笑了,“不过李相国不同,你这酒量,够朋友!”
完颜宗望蒲扇大的巴掌拍得案几首晃,镶金酒壶骨碌碌滚到李邦彦脚边,“赶明儿去上京,带你看海东青抓狍子!“
李邦彦盯着酒壶沿口沾的羊油,胃里翻江倒海:“下官听说大帅爱读汉书?“他故意岔开话头,靴尖偷偷把酒壶踢远三寸。
嘴上却连声称是:“大帅海量!下官听闻女真勇士射雕搏虎,今日得见......”他瞥见帐外闪过寒光,话锋急转:“当真是英雄气概!”
“少来!”完颜宗望突然压低声音,酒气喷在他脸上,“你家官家邀本帅上元赏灯,莫不是学楚霸王摆鸿门宴?”
李邦彦猛地站起来,貂裘带子勾住酒盏:“大帅误会了!官家特意选在南薰门隔河设宴,教坊司的花魁们备下歌舞,绝无刀兵!”
他指着地图上的护城河,袖口金丝绣纹在火光下微闪,“您看这河道宽二十丈,两岸搭彩棚,咱们边赏灯边谈和,多热闹。”
见完颜宗望摸向佩刀,他忙改口,“当然,金军可带弓弩手压阵!”
“隔着护城河看娘们扭屁股?“完颜宗望踹翻矮凳,镶玉腰带撞得叮当响,“当老子是逛窑子的穷酸?“
李邦彦袖中手指掐出血印,面上堆满褶子:“哪能啊!七十二楼花魁齐献艺,保准比上京萨满跳大神热闹!“
“哈哈哈哈!”完颜宗望拽过侍酒的契丹少女按在膝头,少女腕上金钏叮当,像极了李邦彦打颤的牙关,“你们南朝人就爱弯弯绕,不如这小娘皮爽利!”
帐内众将交头接耳,副将斡离不灌了口马奶酒,铜碗磕在案几上叮当响:“末将不信宋人!”
他昨天被燕青和时迁智取岁币后,对宋人有阴影了,毕竟他屁股上挨的军棍还在提醒他宋人不可信。
完颜宗望一脚踹翻矮几:“怂包!当年抢辽国皇后寝宫怎不见你缩卵?“
转头又拍着李邦彦肩膀差点把他按进炖锅里:“怕什么?本帅虽没读过《春秋》,却知道单刀赴会是关云长的勾当——咱不学他,带三千铁骑在河边候着,谁敢动老子一根汗毛?”
众将哄笑,有人敲着铜碗唱胡笳,有人用刀尖挑着马肉大嚼。
李邦彦擦了把额角的冷汗,发现完颜宗望的佩刀上刻着宋字铭文,分明是宋军的战利品。
“就这么定了!”完颜宗望将酒碗重重一磕,“正月十五,南薰门见!若敢耍花样——”
他贴近李邦彦耳边,声音冷得像冰锥,“本帅就把你的貂裘剥下来,给战马铺鞍!”
李邦彦强忍着想吐的冲动,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大帅说笑了,我大宋向来以礼相待……”
话没说完,帐外传来胡琴之声,竟是李师师新谱的《贺新春》。
完颜宗望眼睛一亮,握着酒碗站起来:“好!就让那些花魁多唱些热闹曲子,本帅倒要看看,你们官家的灯笼,能不能照破这漫天风雪!”
夜风卷着雪粒子灌进帐内,李邦彦望着完颜宗望腰间的金牌,想起临行前赵福金的叮嘱:“金人畏威而不怀德,李卿只需让他们看看热闹。”
他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密信,上面朱砂写着“正月十五子时三刻,看灯花。“
当时女帝指甲掐得他手腕生疼,就像此刻帐外北风钻心。
退出大帐时,他听见完颜宗望对亲兵嗤笑:“宋人搞这套就像窑姐儿戴贞节锁,既要卖又想立牌坊!”
三更梆子响,李邦彦的马车碾着积雪离开金营。
车帘后,完颜宗望的笑声还在耳边:“李相国,可别忘了带樊楼的美酒!”
他隔着车窗望着金军大营的篝火,忽然觉得,这世道最狠的刀,从来不是金人的马刀,而是人心里的算计。
雪越下越大,车轱辘碾过结冰的车辙,咯吱作响。
他摸出酒壶灌了口冷酒,酒液在舌尖发苦:“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抵不过教坊司的一曲清歌啊……”
这话不知是自嘲还是感慨,很快被风雪吞没。
正月十五的开封城,即将在花灯与刀兵之间,迎来一场不平静的会晤。
而李邦彦不知道的是,a当他在金营赔笑时,赵福金正站在南薰门城头,看着工匠将火药埋进灯笼底座——有些热闹,从来都带着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