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纹路重合度97%。”白阅凌的镊子尖端在照片与工作室作品的对比图上虚点。她的声音平稳。
“连喜鹊尾羽的锯齿翻折角度都分毫不差。”她顿了顿,补充,“手艺不错,可惜用错了地方。”
旁边若有所思的谭逸用铅笔尾端轻轻叩了叩照片一角。
“你们看陈雪的左手。”
众人目光汇聚。
放大镜下,少女左手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虎口内侧一道弯月形旧疤痕清晰可见。那疤痕轮廓莫名眼熟。
“是程素云工作室那套刻刀的刀柄形状。”谭逸肯定。他研究程素云那套按7行4列精确摆放的刻刀照片许久,每个细节都了然于心。
“尤其是最常用的那几把,刀柄末端都有一个为增加握持稳定性而设的微小弧形凸起。”
方然眉毛一挑。他下意识并拢拇指和食指,比划握刀姿势。
“她用这把刀割过自己?不像啊,这位置……”
“不是割伤,是长期受力磨损。”谭逸拿起铅笔,调整握姿,将铅笔上端模拟刀柄位置卡在虎口。
“看,就是这里。”他指着虎口。
“长期以固定且用力的姿势手握刻刀,日积月累,皮肤破损再愈合,就形成了这样的疤痕。”
“这道疤痕力证陈雪在程素云的工作室中必定创作了海量的作品。”
“那套刻刀是德国定制款,有唯一编号,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同款。”
“陈雪不可能在其他地方使用同款刻刀留下这种特定印记,只可能是在程素云的工作室。”
这些浸透心血与汗水的作品,如今工整署着别人的名字。它们被当成珍宝陈列在灯光下,无声嘲讽着逝去的创作者。
李西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微振动一下。他不动声色解锁。
小东发来一条信息,内容简短:“程素云半年前给老屋更换过一批特制彩色凸面玻璃,玻璃供应商和文化广场顶棚结构玻璃的是同一家公司。”
小东还在审讯室里,虽然之前大部分时间令人头痛地沉默,但这条信息无疑是他内心防线松动的迹象。这也是一个关键突破口。
李西看完信息,眼神锐利几分。他抬头望向档案馆窗户上那些色彩斑驳的玻璃。心中某个模糊念头逐渐清晰。
“玻璃……”
方然像是被他这两个字提醒。他突然从背包掏出那支在出现场时偶尔会用到的激光笔。
红色的光点精准落在展柜里那幅《百鸟朝凤》剪纸原作上。它穿透层叠镂空,在对面略显斑驳的墙砖上投射出一个被拉长、扭曲,勉强能看出是个“S”形的暗影。
“邱玲,关灯!”方然头也不回地喊。
邱玲反应极快。她伸手“啪”地一声按下墙上总开关。
光线瞬间抽离。档案室内陷入一片浓稠黑暗。只有那道细微红色激光束在空气中划出轨迹。光束中的尘埃如同被惊扰的精灵般狂舞。
墙壁上,光影构成的“S”在砖缝间缓慢游移,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
就在此时,窗外一道憋闷己久的阳光挣脱厚重云层束缚。它猛地穿透档案馆那扇老旧的彩色玻璃窗。
光束被玻璃折射、分解,瞬间化作七道迷离虹彩。它们精准投射在《百鸟朝凤》剪纸上。
光影骤然活了过来!凤凰的尾羽不再是平面的纸片,而是化作一道道精准抛物线光痕。喜鹊的翅膀边缘,也扭曲成充满数学美感的贝塞尔曲线。
所有光影最终在墙角一个点汇聚,形成一小块焦黑灼痕。那灼痕己经十分陈旧,边缘发黑碳化。显然在过去的无数个晴朗正午,当阳光以特定角度穿透这扇彩色玻璃时,这束致命光芒都曾精准汇聚于此。
“原来如此……”方然喃喃。他眼中闪烁兴奋光芒。
“这才是这幅《百鸟朝凤》真正完整的形态!不只是肉眼可见的剪纸图形,更是利用阳光、玻璃、暗影,在特定时间才能展现的,突破了二维平面的光影艺术!”
“光线折射……聚焦……”李西指节轻轻叩在冰凉的展柜玻璃上,发出沉闷声响。
“看来程素云想剽窃的,远不止是图案那么简单。”
“收队!回局里!小东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些,现在,他必须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清楚!”
一行人雷厉风行回到刑侦二队办公室时,小东己经不在审讯室里了。他正坐在工位上,双眼布满血丝,聚精会神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正播放一段监控录像。
听到众人推门而入的动静,他猛地回过头。脸上带着浓重愧疚与疲惫,眼角甚至还残留未干的泪痕。
他没等李西开口,便沙哑嗓子主动说道:“队长,我……我找到了六个月前文化广场顶棚施工时的监控录像。”
他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几下。电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同步投射到办公室中央大屏幕上。画面轻微晃动,视角很高,俯瞰下方还未彻底完工的文化广场钢结构顶棚。
一个穿着米色风衣、戴着鸭舌帽的女人站在纵横交错的钢架上,手里拿着仪器,似乎在测量什么角度。她微微侧身时,衣领上别着一枚银杏叶形状的金属胸针在镜头里倏然闪过一道冷光。
方然立刻喊:“暂停!放大她右手!”
画面定格。经过技术处理放大后,女人右手提着一个银色手提箱清晰可见。箱子侧面赫然印着一个标准凸透镜标志。
“陈霜,陈雪的亲妹妹。”邱玲迅速调出警局内部资料库的人物信息,投影在旁边另一块屏幕上。
“二十七岁,清城大学光学工程博士,辅修心理学。”
“成绩优异,当年曾获得同专业保研资格,但她主动放弃,转而跨专业攻读光学。”
“并将光影与心理学进行交叉研究,其博士毕业论文题目是——《创伤记忆与光影艺术在心理干预中的应用探索》。”
“光影……艺术……《百鸟朝凤》……”方然眼神复杂地看着屏幕上两个女人的资料,低声。
“程素云把老屋的窗户玻璃全部换成特制的彩色凸面玻璃,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采光。”
“她处心积虑,是想复刻当年陈雪那件惊才绝艳的光影艺术装置!”
“那是她无论如何也剽窃不来的核心创意,也是她那充满强迫症和完美主义的一生中,永远无法迈过去的一道执念!”
“只可惜,她似乎忘了最基本的物理常识。”不知何时,白阅凌抱着手臂靠在门框边。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
“或者说,被贪婪蒙蔽了双眼。”
“凸透镜在特定条件下,是会聚光的。”
“她最终,死于自己无法掌控的‘艺术’,也算是死于自己的贪婪。”
一切线索似乎都在指向最终真相。但李西心中那几个从案发伊始就盘旋不去的巨大疑问,依旧没有得到解答。
他思索着。
同样是彩色凸透镜聚光,为什么档案馆窗户折射的光线,顶多只能在墙角日积月累地烧出一小块灼痕?而在程素云的老屋中,却能达到瞬间洞穿人体的八百摄氏度高温?
文化广场的建设,在这起案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为什么在程素云老屋的火场灰烬中,会发现文化广场顶棚专用的特种防锈漆?
小东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如果这一切源头的确是程素云对学生陈雪作品的无耻剽窃,那么二十年前陈雪的死亡,又到底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秘密沉重到能让二十年后的关系人,不惜冒险黑入警局的网络系统,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利用一名在职警员来传递线索?
如果目前推测成立,陈霜就是本案最大嫌疑人,那么,她又是如何精准设计并完成了这一切复杂的布局?仅仅依靠光学知识吗?
还有,陈霜胸口那枚独特银杏叶胸针的形状,为什么会清晰压印在案发现场找到的那张烧焦发票残页之上?
这些盘根错节的疑问,还需要他抽丝剥茧,一点一点去寻找答案。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垂着头,双手手指绞在一起,沉默不语的小东身上。
李西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小东。你和陈霜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