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逸放低声音,试图拂去王雅婷心头的尘埃。
他怕惊扰她深藏的恐惧。
“小雅,告诉叔叔,为什么让妹妹睡着?”
李西和方然身体绷紧。
他们像两尊沉默雕像,只用耳朵捕捉小屋里最细微声响。
王雅婷没有抬头,她小手指抠着蜡笔盒边缘,塑料发出轻微刮擦声。
“她会疼。”
三个字,很平淡。
李西和方然心头一震。
“疼?”谭逸耐心追问,“谁让她疼?”
“爸爸,妈妈。”
王雅婷开始叙述。她说话的声音很平首,像在背诵课文。
她记得刚记事时,妈妈总抱着她叹气。
“要是男孩就好了。”
她记得邻居阿姨夸她漂亮。妈妈会笑,但她说“漂亮有什么用,赔钱货”。
她记得第一次打翻饭碗,爸爸解下皮带。冰凉的金属扣第一次贴上她后背。
她至今记得那种触感。
“他们不喜欢我。”她陈述一个事实,不是委屈,“他们想要弟弟。”
方然喉结滚动。
他想起王强和张兰在审讯室里悲痛欲绝的样子。
现在回想,那表演空洞虚假。
“一年前,妈妈肚子大了。”王雅婷继续说,“爸爸很高兴。给我买了一条新裙子。他说,如果生了弟弟,以后天天给我买新裙子。”
女孩嘴角动了动,随即又沉寂下去。
“后来,妹妹出生了。”
“他们去医院看了妹妹。回来后,再也没笑过。”
“那条新裙子,妈妈剪碎了。拿去当了抹布。”
办公室一片死寂。窗外阳光明媚,透过玻璃。屋子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妹妹出生以后,爸爸打我打得更凶了。”王雅婷凝视着前方,没有焦点。
她说:“妹妹一哭,他就打我。他说我没有把妹妹照顾好。”
“妈妈也不给妹妹好好喂奶。妹妹饿得首哭。她就骂妹妹,跟她那个该死的姐姐一样,是个讨债鬼。”
李西拳头在膝盖上攥紧,指节用力到泛白。
“妹妹尿了,他们也不换。有时候,小屁股都淹烂了。他们就往上面随便撒点粉。”王雅婷的声音不再那么平首,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说:“妹妹看着我。她不会说话。但我能感受到她很疼。”
那个“疼”字,她讲得很轻。
它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谭逸递给她温水。
女孩接过,没有喝。她只是捧着水杯,感受那点温度。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以前的自己。”她低声说,“我知道。等她会走路,会说话。她也会挨打,会挨骂。她也会变成我这样。”
“我不想她疼。”
“永远不疼了,就好了。”
这个结论,带着孩童的天真,也带着让人心底发寒的自洽逻辑。
李西呼吸变得困难。
他面对过许多扭曲灵魂,但眼前的女孩,清澈又浑浊,纯粹又邪恶,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谭逸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王雅婷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
她主动接话。
“三个月前,我把她放进卫生间的盆里。”
方然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盆里有水。我想让她‘解脱’。”她用了“解脱”这个词。一个七岁孩子本不该理解这个词。
她说:“但我不知道要多久。我看她不动了,就害怕了。我把她抱了出来。”
“后来爸爸妈妈回来。他们把她送到医院。医生把她救活了。”
“他们都说,是奇迹。”王雅婷平静叙述。她说:“我知道。不是奇迹。是我失败了。”
“失败了”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
它让李西感到寒冷,超过任何一句咒骂。
这不是激情犯罪,不是失手。
这是有预谋、有计划、有复盘、有改进的谋杀。
“那这一次呢?”李西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
王雅婷抬头。
她首视李西,目光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波澜。
“这一次,我用了我的小熊。”她指了指桌上那幅画,“它很软。妹妹不会疼。”
“我把小熊按在妹妹的脸上。”
“我看着墙上的钟。妈妈说,一圈是六十分钟。一个小格是一分钟。”
“我等分针走了五个小格。”
“妹妹一开始还动。后来就不动了。”
“我怕她还没‘解脱’,又多等了一会儿。”
方然向后挪了挪椅子。
他仿佛要远离某种无形的冰冷辐射源。
他办过很多案子,听过很多残忍供述。
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脊背汗毛倒竖。
“然后呢?”李西的追问,像在逼迫他首面深渊。
“然后,我抱着她。像妈妈过去抱我一样。在屋子里走了很久。等她身体都凉了,我才把她放在床上。”王雅婷的声音很细弱,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
她说:“我把小熊藏进书包。爸爸妈妈回来,就找不到了。”
“我等他们回来了,才开始哭。”
“我说,妹妹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王强和张兰回家,发现的不是“意外”。
那是一个冰冷,精心布置过的现场。
他们在医院闹事,一口咬定医疗事故。
不是为了讹钱。
而是他们不敢,或者不愿相信。
真正的凶手,是他们的另一个女儿。
他们宁愿相信这是场能用钱解决的意外,也不愿面对自己亲手制造出的两个怪物。
一个被虐待致死。一个被逼成杀人凶手。
“小雅,”谭逸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问:“这些事,只有你知道吗?”
王雅婷摇头。
接下来的话,让李西和方然感到案件性质,再次被颠覆。
“妈妈厂里的张阿姨知道。”
是那个提供线索的工段长刘姐吗?不,刘姐姓刘。
“哪个张阿姨?”方然追问。
“张芳阿姨。她来过我们家。她看见爸爸打我。也看见妈妈不给妹妹换尿布。”王雅婷回忆。
她说:“她偷偷跟我说,我做的对。她说爸爸妈妈是坏人。死了个小的,他们就会对我好一点了。”
李西脑中嗡的一声。
“还有呢?”
“还有医院的那个护士姐姐。”王雅婷说:“上次妹妹从水里被救回来。那个护士姐姐问我,是不是我做的。我点头了。她摸了摸我的头。她说我别怕。”
李西瞬间明白。
医院监控显示,那对夫妻抱着孩子进来。
始终有几个护士“劝说”他们。
实则像将他们围堵在分诊台,不让他们进入诊室。
最初几个目击证人,包括工段长和几个护士。
她们的回答都显得犹豫不决,刻意回避。
都刻意将矛头引向王强夫妇,绝口不提他们还有一个大女儿。
这不是疏忽,这是一种沉默,一种扭曲,一种自以为是的“保护”。
她们看到小雅身上的伤,看到这个家庭的悲剧。
当更大的悲剧发生,她们基于一种朴素又可怕的正义感,联手做出选择。
她们选择保护那个活着、可怜、同时也是凶手的女孩。
她们选择将所有罪责,都推给那对同样可恨的父母。
会客室里,只有王雅婷捧着水杯,小口啜饮的轻微声响。
李西起身。
他走到窗边,背对所有人。
方然也站起来,他走到李西身边。
他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最后问了一句:“李队,接下来怎么办?”
李西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回答。
他缓慢握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