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无影灯投下冷白的光,将不锈钢台面映照得像一块巨大的冰。
空气里只有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刺鼻气味,冰冷,不带一丝人间的温度。
白阅凌己经换好了全套隔离服,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动作精准、稳定,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
但李西注意到,她握着解剖刀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李西和方然站在几步开外,像两尊沉默的卫兵。
他们是监督者,也是见证者,更是保护者。
“死者后枕部,枕骨下方,有明显钝器击打创口。”白阅凌的声音从口罩后传来,平首,没有波澜,“创口边缘不规则,伴有粉碎性骨折。一击致命。”
“根据尸僵、尸斑及腐败程度综合判断,死亡时间至少在六个月以上。”
方然的喉结动了动。
六个月,这具尸体在南山那个废弃冷库里,静静地躺了半年之久。
白阅凌没有停顿,手术刀沿着尸体胸骨正中线,平稳地划下。
“体表检查。”她的声音像节拍器一样稳定,“右侧尺骨,第五、第六肋骨,左侧腓骨,均有陈旧性骨折愈合痕迹。背部、大腿后侧,可见多处条索状陈旧性皮下出血吸收后形成的色素沉着。”
这些冰冷的术语翻译过来,就是这个人,生前曾长期遭受毒打和虐待。
方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那双手。
关节粗大,掌心和指腹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指甲边缘还有无法彻底洗净的污黑。
他心底一个念头闪过:这绝不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白月影的人生,在失踪的这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口腔检查。”白阅凌用工具撑开死者的嘴,李西的手机恰好在这时震动了一下。
他解锁屏幕,是一条来自物证科的文字简讯。
【牙齿残留物初步比对:西氯苯醌及硫化钠,劣质皮革鞣制剂典型成分。】
李西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皮革鞣制剂?
“发现微量蓝色粉末状化学残留物。”白阅凌的声音响起,她正用棉签小心翼翼地取样。
李西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那双手上,再到白阅凌专注的侧影,一个尖锐的矛盾感在他心中升起。
白阅凌的动作忽然停顿,目光聚焦在死者的指甲缝里。
她换上更精细的镊子和刮匙,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处理一件绝世珍品。
“指甲缝内,提取到微量皮屑组织。”她将样本放入证物袋,“疑似来自他人。”
“立刻拿去检测DNA。”李西对身后的技术员低声命令,“加急检测,比对数据库。”
如果能提取出他人的DNA,案情就将迎来重大突破。
白阅凌继续检查腹腔,那层冰冷的专业外壳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一点点剥离。
“子宫内壁有陈旧性刮伤和炎症痕迹。长期营养不良,伴有严重贫血。”她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
方然闭上眼,不忍再看。
这时,邱玲拿着一份电子档案的打印件匆匆走了进来,递给李西。
李西接过,是一份扫描的档案。
【白月影,女,8岁,因玩耍时从高处跌落,致左臂肱骨中段闭合性骨折……】
下面附着一张黑白的X光片。
李西拿着文件,走到解剖台旁,递到白阅凌面前。
白阅凌的目光从文件,移到解剖台上那截的左臂骨骼上。
尸体己经发生腐败,但骨骼上的愈合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她拿起一把骨钳,轻轻触碰着尸骨上那道微微凸起的骨痂。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整个解剖室,只剩下通风系统单调的嗡鸣。
白阅凌的整个身体彻底僵住,握着骨钳的手悬停在半空,纹丝不动。
她看着X光片,又看看眼前的尸骨,来来回回,反复比对。
她的呼吸几乎停止。
方然看着她凝固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她快到极限了。
“骨折位置。”白阅凌终于开口,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血丝从她琥珀色的瞳孔深处蔓延开来,“X光片显示,月影的骨折点在肱骨干中点偏上三公分处,愈合后的骨痂呈梭形,角度内偏。”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解剖台上的尸骨。
“但这具尸体,她的骨折点,在肱骨干中点偏下,至少有两公分的位移。而且骨痂愈合形态更接近蝶形,角度是外偏的。”
李西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种差异,”白阅凌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撕裂后的麻木和巨大的困惑,“在法医骨骼鉴定上,是绝对性的。解剖学特征,不会撒谎。”
DNA铁证如山。
可她手臂上这道永不磨灭的伤痕,却用另一种科学的方式,发出了尖锐的否定。
她看着那具冰冷的尸体,眼神涣散。
“是她,又好像……不完全是她。”
非法皮革作坊。
长期虐待。
身份存疑的死者。
所有的线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诡异的网。
李西深吸一口气,立刻做出了决断。
他转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对己经赶来的小东和方然低吼:“方然,小东,立刻带人去查!清城市及周边所有注册和未注册的皮革加工作坊,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我摸排一遍!重点排查近一年到半年内有无女性员工失踪或离职!现在就去!”
“是!”两人领命,迅速转身离开。
解剖室里安静下来。
李西走到一脸震惊和担忧的邱玲面前,声音压得极低:“邱玲,秘密排查一件事。白家所有的母系亲属,查她们的族谱。看看近十年内,有没有和白月影年龄相仿的女性亲属失踪,或者与家庭失联。”
邱玲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李西的意图,眼神里的单纯被一种凝重取代,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西大步走出解剖室,在走廊里,他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谭逸温和的声音:“喂,李西?”
“谭逸,马上来一趟市局。白阅凌……她需要你。”
“白……”谭逸疑惑了一秒,马上反应过来了什么,没有多问,只是补充了一句,“听你的语气,不止是她需要我,你也要注意,别陷得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