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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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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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喀纳湖畔
作者:
阿山梦蕉
本章字数:
10268
更新时间:
2025-05-28

达吉喀纳村有个老裁缝,老裁缝叫乌拉吉纳,大家都叫他乌裁缝,汉语乌就是黑的意思,但是乌裁缝成了黑裁缝,不是因为乌与黑同义,是因为他在政治运动中受了“迫害”,被打成了“黑裁缝”。

乌裁缝被打成“黑裁缝”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乌裁缝在达吉喀纳还很吃香。山外面搞起了政治运动,满街都是穿绿军装戴红胳膊箍的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口号声嘶力竭;很多人提着糨糊桶子,到处贴红红绿绿的标语,见着白墙就首接用刷子或笤帚头子蘸了墨汁往上写“打到XXX”,“XXX”是名字,名字前头还要加一些头衔,比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中国的赫鲁晓夫”、“叛徒特务”……五花八门,不胜枚举,名字上还要打个大大的叉;纠斗游街成了最常见的群体性活动。

山外面很热闹,山里边就很寂寞,很多人都想到山外面去凑凑热闹,一来是路太远,二来是队长巴特不允许,说是出去被抓住就戴个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个大牌子,被人牵着游街,不听话还要挨打。

“你们出山去,你有这个吗?”巴特拿出一个印着黄字的红胳膊箍,戴到左胳膊上说,“这叫红袖章,没有红袖章的都会被抓起来,游街。”

达吉喀纳人就都憋闷在山沟里,不敢越山门半步。

一天,达吉喀纳来了个工作组,组长姓陈。姓陈的组长身材瘦小,穿一身军装;鹰鼻薄唇,方脸浓眉,戴着一副小眼镜,乜斜着眼。现在问是陈组长的确切姓名,达吉喀纳的老人儿们也记不清了,有人说是陈峰巅,有人说是陈巅峰;也有人说叫陈风顺,还有人说是叫陈顺风。反正都记得他姓陈,跟“疯(音)”有关系,这个没错。他长得就像是《渡江侦察记》里那个国民党的情报处长,恰好演那个情报处长的演员也姓陈,大家就因为电影《渡江侦察记》记住了戴眼镜的工作组组长姓陈,大家都叫他眼镜陈。

那时候没有通公路,眼镜陈领着一群戴着血红色胳膊箍的人来了,是坐着马拉雪爬犁来达吉喀纳的,下爬犁伊始,就嚷嚷着要召开大会,发动群众闹革命。

木匠乌玛尔刚给大队食堂修好了蒸馍的笼屉,蹲在食堂门口抽烟,听一帮子戴红胳膊箍的叫嚷着“革命”“打倒”什么的,就站起来嘟囔道:“革过一革的了,我的老婆就是被他给革了去的。”乌木匠指着巴特说,这话好像老早年间有个叫阿Q的老前辈早就说过了,但乌木匠从未听说过这话,肯定不是抄袭。

生产队长巴特,也就玛拉奇他阿爸,赶紧让玛拉奇跑去各家各户叫人来开会。达吉喀纳人没有全都住在村子里,有一半人家在西处山坳里住着,就近草场,照看牲口方便。村里没有喇叭,因为常年也不开个会,所以连个钟也没有,有钟也没啥用处,有一半人西处山坳里住着,敲钟也听不见。有事儿得挨家挨户去通知,夏天骑马,冬天就踩了滑雪板去。玛拉奇又找了几个半大小子,分头去通知开会。

裁缝家就在老村,那一天,乌裁缝吃着手抓肉,喝着奶酒,玛拉奇来通知他去开会,说是县城来的领导让开会,乌裁缝不敢不去,一是因为来了领导,二是因为自己的成分不好。

可是他腿软了,说啥也站不起来,不是吓的。

奶酒这东西喝多了,不“上头”,头脑清楚,说话也利索;这就是“下腿”,下半身软得像面条似的。都说酒后乱性,喝达吉喀纳女人酿的奶酒,绝对不会乱性,因为软得乱不起来。乌裁缝的两个儿子用“抬把子”把他抬到会场去,抬把子就是用柳条编的抬土或者是抬雪用的工具,像个担架。那时候,苏曼的两个哥哥还都小,背不动乌拉吉纳裁缝,苏曼她妈要背裁缝,裁缝乌拉吉纳不让,怕被人笑话,说闲话。

“我趴女人背上像个啥吗,又不是个公牛。”

“整天喝,看你软得都站不起来了,还公牛呢,我看你像个公公。”

玛拉奇半天才找来了三十来个人,家里有几个就被叫来几个,凑数,好看一点儿,也是给县城来的领导面子。

生产队的小学校的木头房子教室里架着大铁炉子,暖烘烘,也臭烘烘的。酸味儿、臭皮子味儿、奶酒嗝味儿、抓肉屁味儿,还有皮芽子味儿和莫合烟味儿……各种味儿混合在一起,这是焕发出达吉喀纳人生活幸福的味道,但这强烈的味道让眼镜陈强忍住呕吐,头也疼起来。因此,会也没有开多久,当然,群众也就没有充分发动起来。

达吉喀纳人说他们是图瓦人,达吉喀纳的图瓦人语言能力超强,除了图瓦语,他们似乎天生就会三种语言:哈萨克语,蒙古语和俄罗斯语;成立人民公社后,达吉喀纳有了供销社、医院、学校,还有粮站和邮电所。还来了一名公安特派员,来了不少汉族干部,达吉喀纳人也学会了汉语。不用翻译,眼镜陈说的什么大家都懂,不懂的那些,翻译了也不懂,因为翻译也不懂,眼镜陈自己也未必懂。那候城里人整天说一些他们自己也不懂的话。

达吉喀纳人不懂眼镜陈说的“中国的赫鲁晓夫”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打倒它。裁缝是达吉喀纳最有见识的人,他去过大城市,当年他就是牵了三峰骆驼,走了两个月,到乌鲁木齐换回了他现在用的这一台手摇缝纫机。最有见识的乌拉吉纳说:“赫鲁晓夫是俄罗斯人的名字,苏联的最大领导叫赫鲁晓夫。可是我不知道他怎么跑到中国来了,那是个坏家伙,我们要把他打倒。以前咱们这儿有个俄罗斯村,就是从苏联跑过来的一帮子人,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没有了,那个村子里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跑了,都跑到哪里去了。他们没有跑掉的时候,他们有个头人把我的爸爸请到他们的村子里去做衣服,我们祖上可是成吉思汗的玉烈赤——玉烈赤就是裁缝。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做裁缝的,我爸爸的手艺还差得了吗?我爸爸给他们做衣服,做了一个多月,他们就给了我爸爸几块大麦列巴,还说我爸爸做的衣服不好。”

眼镜陈盯着在台把子上半躺着的乌拉吉纳,觉得这人很不一般,也不全是因为这个人尖嘴猴腮八字眉,也戴着一副眼镜——褐色的眼镜腿夹着两个圆圆的眼镜片——像个算命先生似的;还在于别人都坐在长凳子上,或者是木墩子上,这家伙斜躺在抬把子上,是让两个半大小子抬进来的,看他的脸色,还有他高声讲话——虽然带着点沙哑的声音,但中气十足——根本不像是有病。“显然是腿脚有毛病。”眼镜陈想,“他是个瘸子,或者就是个瘫子。”

眼镜陈正为自己正确而英明的判断感觉一丝得意的时候,乌拉吉纳可能是酒劲儿过去了,他一面跟旁边人说着话,一面比比划划地站起来了,还激动地朝前走了两步,大声说:“我爸爸不要他的列巴,跑去牵了他的一头奶牛。——做了一个月的活,只要他一头奶牛也不算多吧?那家伙就叫来人,把我爸爸揍了个鼻青脸肿。你们猜,那个家伙的名字叫什么?就叫哈瓦力奇·赫鲁晓夫,这个一辈子我也忘不了。不管什么赫鲁晓夫,还是赫鲁别的什么夫,都不是好东西,统统都要打倒。他还敢跑到中国来,真是胆大包天了。”

眼镜陈坐在前面的讲台上,咳了两声,下面还是一片叽叽喳喳。他拿起一个黑板擦,使劲儿朝讲桌上一拍,啪地一声,黑板擦震起一股粉雾来,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那个戴眼镜的,你姓啥叫啥,报上姓名来,说说你的阶级成分。”眼镜陈指着裁缝乌拉吉纳问。

乌拉吉纳转身西处瞧,盯着眼镜陈说:“就你戴着眼镜嘛,我当你是问谁嘞,也没有谁戴眼镜了。戴眼镜的是你,你姓啥自己咋还不知道了?你刚才说过了,你姓陈——不是耳东陈——是眼镜陈,你是个什么成分,我也不球知道。”裁缝忘了自己戴着个眼镜,他除了做裁缝活儿,平时也不戴,现在是开会,不是做活儿,他没觉得戴着眼镜。

眼镜陈非常生气,他指着裁缝吼道:“就是你,我问的就是你,你给我端正态度,报上你的阶级成分来!”

乌拉吉纳最烦别人问他成分,那会儿划成分的时候,他被划成牧主,心里就很不服。可是上面来的人说他家牲口多,还雇了工。牲口是他给人家做衣服挣来的,当裁缝的收几个徒弟,怎么就叫剥削了?乌拉吉纳对上面来的人,打心里不服,他用挑衅的眼神盯着眼镜陈道:“你算个球吗?”

巴特赶紧站起来,对眼镜陈说:“他叫乌拉吉纳,是个裁缝,大家都叫他乌裁缝。手巧嘴欠,说话不着调,不讲个场合分寸,满嘴里跑马爬犁呢,您别在意。”

眼镜陈又拍了一下黑板擦,啪地一响之后,说:“散会!”

眼镜陈说不出话来,他不是被乌拉吉纳的话给噎住了,而是被这木头房子里味道呛得上不来气儿了。

乌拉吉纳躺着来的,走着回去了。他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像是踩在云朵上,软绵绵的,嘴里还唱着歌。他似乎是平生第一次这么舒心,比入洞房还要舒心得多,原来最大的幸福就是胜利,乌拉吉纳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大的胜利。乌拉吉纳以前没有跟人打过架,甚至没有过争吵,感觉胜利的事无非就是打跑谁家的一只冲他汪汪叫的狗,到谁家把人家欠他的钱要回来了,诸如此类而己;而今,是把上面来的领导给?得“散会”了。

第二天没啥动静,天上依然下着雪,河里巨大的鹅卵石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像一个个巨大的白蘑菇,雪蘑菇之间潺潺地流着水;乌裁缝依然吃着手抓肉,喝着奶酒。乌裁缝的老婆那日苏说:“你去把那个姓陈的领导请到家来吃个肉,喝个酒,道个歉,你昨个儿拿话头儿挤对人家,谁也不是傻子,人家要报复你,动一动脚指头就能把你给踩死,人家是上面来的人,得罪不起的。”

“没啥,巴特都说了,我是在说笑哩,我现在去请他喝酒,倒像我是故意的了。没啥,要是有啥,昨天他就那啥了,怎么会‘散会’呢。”

第二天一整天都没啥,可是,第三天一大早,就来了几个戴血红胳膊箍的人,把乌拉吉纳给绑走了,脖子上还挂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反革命黑裁缝乌拉吉纳”乌拉吉纳西个字上还打了个大红叉叉。

乌裁缝被押到小学校门口,靠着圆木墙站着,一起站着的还有巴特,他的脖子上也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黑字“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巴特”,巴特两个字上也打着红叉叉。

学校木头房子的圆木墙上拉着横幅,上写: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横幅下面有一张课桌,课桌后面坐着眼镜陈和几个戴血红胳膊箍的人;他们的前面是巴特和乌裁缝,两人分左右在那张桌前低头站着。学校门口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能来的,都被撵来了,戴红胳膊箍的带着喊口号,大家一起跟着喊,不大声喊的,也拉到前面来站着。

眼镜陈说:“乌就是黑,乌裁缝就是一个黑裁缝,他做的袍子是西旧,要烧掉。以后只能做军装。”当时就拿了几件从乌拉吉纳家抄来的袍子,在学校门口点火烧了。

有人拿照相机照相,白光一闪一闪,相机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照完相,眼镜陈就坐上马拉爬犁,带着他的队伍走了。眼镜陈消失在白雪中,乌裁缝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巴特说:“人都走光了,咱们也走吧。”

眼镜陈再也没有到达吉喀纳来。

城里人受不了达吉喀纳人的味道,道路又偏远坎坷,就没有来闹革命,达吉喀纳人也不懂得革什么命,还是像原来一样生活,巴特还是从粮站领来面粉发给大家,乌裁缝还是做衣服,只是好多年他都没有做袍子,谁要让他做袍子,他立刻把人家给轰出去。他只做军便服,中山装也不敢做,听人家说中山是个国民党。他是怕哪天再来个眼镜张、眼镜李什么的,再给他绑起来往脖子上挂木头牌子,那东西勒脖梗子,抬不起头来,特别是给名字上打红叉叉是最可怕的。

好多年以后,啥都可以穿了,城里人穿得却越来越少了,女人都恨不得啥也不穿,哪还有人穿袍子。蒙古袍裹得太严实,用料还多,没有人做袍子穿,城里女人全套衣服用的布料,还没有蒙古袍的一只袖子用得多。袍子又费布又不时尚,谁还穿那玩意儿,就是在达吉喀纳这封闭落后的地方,也没有几个人穿,男女老少都穿西装。军便服更没有人穿了,乌裁缝彻底没活儿干了。

打草盖房子那些力气活儿,他也干不动,家里有几头大牲口,也全是女婿玛拉奇给照看着,乌裁缝倒也不缺吃穿,只是和能挣到钱的人比,是越来越穷了。

苏曼搂着乌裁缝的胳膊说:“阿爸,你就给妮娅书记做一件真正的蒙古袍呗,书记带头穿您做的袍子,就是对您的肯定和赞扬,您就给她好好做一件呗。也给我做一件,诺敏也要一件。我们穿出去,别人看着好了,就都会来找您做的。”

妮娅接过话去:“乌拉吉纳伯伯,我有朋友要在这个开个照相馆,他需要一些民族服装,给游客穿着照相,生意就好。您给我做了袍子,我穿给他看,他觉得好会订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他也可以向游客推荐,卖给游客啊,这样您就可以挣到钱了。再说,我觉得挣钱是小事,把民族服装传承下去才是大事,保护民族服装,也是保护民族文化,一个民族的服装是这个民族重要的文化内容和标志,有传统特色的才是最时尚的。”

乌裁缝说:“妮娅,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要做一个真正的裁缝,我的祖上可是成吉思汗的玉烈赤。我明天就到县城去,我要亲自选布料,县上没有满意的,我就到省城去。”

乌裁缝又推开门朝着厨房喊:“老婆子,给孩子们煮肉,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是有事,我请都请不来呢。”

苏曼也留妮娅和诺敏:“我也好久没吃我妈做的饭了,你们就陪我一起呗,我带你俩来的,你俩要是走了,我多没面子。”

妮娅说:“我就没想走,有好吃的,我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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