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敏。”苏曼扶着诺敏家的木栅栏叫,诺敏忙放下手里的扫帚跑过来,“诺敏,妮娅书记帮我办了贷款,买一台自动孵化器。你要把你的鹅下的蛋都给我留着啊,可一个也不要吃,都给我留着。我要用你的鹅蛋孵小鹅,我花钱买你的鹅蛋,或者孵出小鹅来咱们一家一半,你看着办,只要把鹅蛋都留下就行。”
“行,我姐姐让你干的事情我支持。”
诺敏现在习惯了说妮娅是“我姐姐”,妮娅当别人面前说起诺敏的时候,也是说她妹妹如何如何。
妮娅这两天在老村子那边没有回来,上面有死命令,镇政府必须立即撤出达吉喀纳,除了少量的餐馆和供应饮食的店铺,其他商店人员和设施,入冬前必须全部撤出,有很多房子都要拆掉。
妮娅姐姐在老村子那边忙,她帮苏曼办了小额的贴息贷款,又联系买了个小型的家禽孵化器。
妮娅对苏曼说:“我联系好孵化器了,还联系了让你去免费学习。你回新村去跟我妹妹说,把飞鹅的种蛋都给你留下。”
苏曼就来找诺敏了。
诺敏说:“飞鹅是自己会孵蛋的,让它自己孵,你如果想养,等孵出小鹅来,我送给你。”
苏曼说:“我是想试验一下,如果可以电孵,就去买了种蛋来孵。”
诺敏说:“那好吧,飞鹅己经下蛋了,我给你留着。苏曼嫂子,你出去学孵蛋,就让雅若娜跟着我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雅若娜跟在苏曼身后,她拽一拽苏曼的衣服说:“妈妈,你去学孵蛋,回来你就专心孵蛋,我给你做饭,烧茶,端给你吃。你孵蛋是不是像母鸡那样,整天整夜都要趴在蛋上?”
“那不叫孵蛋,那叫趴窝。趴窝就是报废了,可不是得侍候着。”到拉奇说。
玛拉奇从村子北面,歪歪扭扭地走过来,手里拿着半瓶子酒,这是从小商店里买了酒往 家走,才走了到半路,就喝了半瓶。
玛拉奇的头发很长,披到了肩上,乱蓬蓬的,从后面看,像是一个健硕的女人;从前面看,胡子拉碴,脸好像是从来就没有洗过。光着身子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破西装,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这西装扣着纽扣跟没扣也没啥两样,原本就只有三个扣子,又己经没了两个,干脆就不扣了。玛拉奇敞着胸怀,露着干瘪肚皮,肚皮往上,有些凸凹,分明是不很厚的皮肉包着骨头,全不是从前体壮如牛的样子。
半晌午的达吉喀纳,夜晚的寒气刚刚散去,暖暖的阳光里也还有一些湿冷空气,玛拉奇上身披着一块破毡片儿;下身穿着没有卖掉的一条旧皮裤,那皮裤还是他妈妈雪乎拉半躺在床上,亲手缝的,红松皮颜色的皮裤,己经油污光亮,记录着玛拉奇从前的富足和体面。从前的达吉喀纳人,吃过抓肉并不洗手,把手上的油往皮裤上揉擦,皮裤上油污越多,就越显得生活富足。要是说谁穷,就是:“皮裤上连油星儿都没沾过,走起路来哗啦响呢。”简短捷说,就是“穷得哗啦响”。
玛拉奇打从拘留所回来后,就穷得哗啦响。穷得哗啦响的玛拉奇和他爸老巴特去苏鲁布拉克的建筑工地干活儿。
新的达吉喀纳镇要在苏鲁布拉克建起来,老巴特给镇政府看工地,玛拉奇在一家正在盖的大酒店工地搬砖头、扛水泥,干的都是力气活儿,挣的钱不多,除了吃喝的花销,也剩不下几个钱。玛拉奇原来是有把子力气,现在也就是有把子力气了,除了力气,还有身上穿的一身破衣服之外,他真的是一无所有了,甚至没有一床铺盖。工地上卸货拆下来的包装用的黑心棉毡,玛拉奇要拿回去当铺盖,结果被捡破烂的大老王的三个儿子请去大老王的垃圾场办公室,结结实实地给揍了一顿。
大老王把苏鲁不拉克工地的所有的垃圾都承包了,不仅是苏鲁不拉克,就是全县的垃圾都属于大老王管。这大老王叫王占山,现在是哈达马县的垃圾大王,原先还只是垄断县城的建筑垃圾,现在垄断到生活垃圾,甚至扩张到农村了。他们己经不捡垃圾,只收垃圾,还有就是管理捡垃圾的人,你要想在哈达马境内捡垃圾,就得先到大老王那里报到,按月交“卫生管理费”,否则,可能就不仅仅是鼻青脸肿了。
玛拉奇穿得又脏又破,把一大堆的黑心棉包装毡都拿走了,让在这片儿捡垃圾的一个人十分恼火,这一片本来是大老王分给他的地盘儿,他是交过捡垃圾月费的。那个捡垃圾的是从县城来的,不认识玛拉奇,以为也是个从外面来的捡垃圾的,他让玛拉奇放下黑心棉毡,懂点规矩,玛拉奇还横眉立目的,像是要打架的样子,于是那人就去报告了大老王,说他的卫生费不能白交。
大老王有三个儿子,老大叫个王作虎,老二叫个王作彪,老三叫个王作伥;老大有些虎,老二有些彪,显得有勇无谋。要成大事,没有心眼可是不行,太过善良也不行,帮乔远望搞拆迁的时候,听人骂他“为虎作伥”,王占山问“伥”是个什么东西,别人告诉他,“伥”就是个“鬼”,鬼得很。王占山知道,鬼就是狡猾的意思,给老三取了个鬼名儿,叫“作伥”,老三“鬼得很”,正是王占山希望的。
大老王经过几年的努力奋斗,己经成了哈达马县的响当当的实力人物,知名企业家,他承包下了县城里原来食品公司屠宰场的大院子,在大门两边刷上血红的大字:“开拓进取,锐意改革”。他己经看到了达吉喀纳垃圾事业的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闻到堆积如山的垃圾里散发的钱的味道。
大老王要在达吉喀纳新镇,也就是苏鲁布拉克这个地方的垃圾圈立威,立规矩,把三个儿子都带来了。
大老王的大儿子王作虎让二儿子王作彪去把玛拉奇拽到临时用板皮子搭起的垃圾公司办公室,不由分说,先打了一顿,让那个报告情况的捡垃圾的拿走了玛拉奇想要当铺盖用的黑心棉毡。
王作虎和王作彪收拾玛拉奇的时候,王作伥在旁边抽烟,告诉他的两个哥哥打哪儿,怎样打才会让玛拉奇着实难受,又不至于弄出明显的伤来。
突然,王作伥喊:“停!”
王作虎、王作彪停下手,也从镀烟盒里取出香烟,用镀金打火机点燃,抽着。作伥把王占山拉到一边说:“爹,这家伙不像是捡垃圾的,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他,先别打了,让我去打听一下。”
王作伥匆匆出门去,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把大老王拉到另一间房子说:“打听清楚了,这人是达吉喀纳人,叫玛拉奇,先前在县城开了间餐馆,卖抓肉烤肉什么的,后来因为偷盗被公安局抓了,因为坦白交待、积极退赔,监外执行给放回来了。因为在县城待过,还蹲过监狱,所以这人看着不像达吉喀纳人,可是这个玛拉奇跟村书记妮娅关系不一般,妮娅又是林镇长的同学,这人得罪不起的,他要是去告我们,或者再煽动些达吉喀纳人来闹事儿,要是林镇长翻脸不认人,咱们不仅要滚出达吉喀纳,还得罪了人,说不定还得吃官司,钱也就算是白花了。还不如收买他,让他当个小头目,管理捡垃圾的。这捡垃圾的多半靠的是偷,让偷儿去管,出了什么乱子,也好有个背锅的。”
大老王笑着对作伥说:“你的鬼点子就是多,听你的,你去处理吧,我明天就带老大老二回县城去。”
王作伥放了玛拉奇,对他说:“这位大哥,有人捎话,让我们收拾你,我见大哥气度不凡,咱们不如交个朋友,‘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大哥是个好汉,我兄弟三人愿意跟你结为兄弟,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王作虎和王作彪正感疑惑,大老王推门进来,说:“玛拉奇,我不管你是马拉骑,还是牛拉骑,我是受人之托,之事,不对你动两下手,也说不过去。”大老王抽了一口烟,咳嗽两声,又对三儿子说:“作伥,你给玛拉奇二百块钱,让他回家休息吧,工地上,我会打招呼的。”说完,转身出了办公室。
王作伥把玛拉奇送出办公室,给了他三百块钱,说:“这二百是我爹给你的,这一百是我给的,咱们有缘分,不成兄弟也是朋友,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玛拉奇走了以后,王作虎、王作彪兄弟两个去找大老王,王作虎说:“爹,您和小弟这是唱的哪一出?小弟进来就要和那个捡破烂的拜把子,您又花二百块钱冷冷地把他打发走,既然你看不上眼,这钱就是多余花。”
大老王说:“你们兄弟俩就是虎,一个虎头虎脑,一个彪啦吧唧,没有老三给你俩‘为虎作伥’,你俩难成大事。这个玛拉奇得罪不起,也巴结不得。我们想要用他,又不能让他感觉到我们是在拉拢他,更不能断了他想要投靠我们的念想。说了你们一时也听不懂,慢慢体会吧,这用人之道,深得很。”
于是,玛拉奇就回到新村来,工地上搬砖和水泥的活儿,玛拉奇实在是干不动,从小也没有受过这份儿罪。玛拉奇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打,莫名其妙地得了三百块钱,足够买一头奶牛的。可是,玛拉奇把钱藏起来,衣服也不买,不是舍不得,是为了不显山不露水。一瓶酒才一块多钱,喝几瓶酒是喝不穷的,玛拉奇买白酒来喝,喝了第一瓶,就有第二瓶,玛拉奇的骨头给白酒泡软了,他不想干活,更不想回到工地上去。
春风柔柔地吹着,阳光暖暖地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