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拉奇披着个破毡子，提着半瓶子酒，从诺敏家的院子门口走过；过不了多久，他一准儿会回来，因为他的手里还只有半瓶酒了，要不了多大一会儿，他走到家了，也可能还没有走到家就喝完了；喝完了他就会再回来，还从诺敏家门口走过，到村子北边儿的小商店去再买一瓶。
为什么只买一瓶，而不是两瓶三瓶，可能是舍不得花钱吧？你想错了，不是因为钱不够，而是因为只买一瓶好。只买一瓶的好处是：走在路上己经喝掉半瓶，如果遇见酒友，就拉到路边喝两口；两人喝半瓶，肯定喝不好，那就只好是另一个再买一瓶来喝，当然是后来的那个出钱；先拿了酒请人喝的人还可能会说，“一瓶根本不够喝，买两瓶，不用来回跑路了。”后来的那一个，也可能就买了两瓶，两人一起喝，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一瓶再喝一瓶，也就都醉了，不论往哪里一躺，这一天也就过去了。先拿了半瓶酒请人喝酒的那个赚了。
不是所有的达吉喀纳人都能算过这个账来，但是玛拉奇算得很清楚，他毕竟是在县城开过馆子的‘老板’，当然与众不同。
看着玛拉奇走了，苏曼回头对诺敏说：“妮娅找好车了，在老村那边等我呢。雅若娜我就放在你这儿了——雅若娜你就在诺敏姐姐这儿，不要回家去了，家里也没有什么，爷爷又不在家，你不用回去。”
“我要回去给阿爸做饭。”
“你不要给他做饭，他如果知道饿了，就会回工地去了，再说，他那么大的人，开馆子的，还用得着你给他做饭，放心吧，他有钱买酒，能没有钱吃饭？听妈妈话，好好地跟着诺敏姐姐，等妈妈回来，不用操心阿爸，他可能是累了，要休息几天，休息好了，他就回工地干活儿去了。”
苏曼去老村，在那儿搭车去县城，她匆匆地走了。雅若娜就在诺敏家的院子里，帮诺敏铲除杂草，诺敏要开垦出一块地来种洋芋，洋芋就是马铃薯，内地人叫土豆。
达吉喀纳的洋芋是哈达马的一宝，诺敏要多种一些洋芋，不是自己吃，也不是卖了换钱花，她准备送礼，往县上管事的人那里送，帮妮娅姐姐调回城里去。诺敏种的洋芋和她养的飞鹅，炖在一起，如此美味，不说是只合天上有，人间倒真是没有几人吃过。
诺敏化用了一下老杜的诗《赠花卿》：
洋芋飞鹅铁锅炖，芬芳如花绵如云。
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别说吃了，连闻你可能都没有闻过，不是听闻之闻，是闻味之闻。打从妮娅姐姐说诺敏可以写小说，诺敏就开始读书。
妮娅姐姐说：“要写小说，你得多读诗和散文。”
诺敏现在能写打油诗了。
诺敏决心养肥一群飞鹅，种好几亩洋芋，到秋后请县上的大官儿来她家吃洋芋炖飞鹅，再把飞鹅和达吉喀纳洋芋挨家送给那些有实权的大官儿们，不说是立竿见影，但对她姐妮娅肯定是有好处的。县上大官也常来达吉喀纳，有时还会来访贫问苦，带着一大帮记者，诺敏有机会请大官吃饭。
看看达吉喀纳的这些人，从前那么帅气能干的玛拉奇大哥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妮娅姐姐靠这样傻干，别说往上升了，那天说不定就一个处分从天而降，砸在她的头上，不死也得起个大包，吃个大瓜落儿。诺敏这心思不能跟妮娅说，自己装在心里。妮娅姐姐对诺敏养飞鹅、种洋芋的事非常支持，还拿出钱来贴补诺敏，诺敏当然一笔笔的都记得清清楚楚，到秋后，诺敏会把钱一分不少地还给妮娅的。
苏曼才走了不大一会儿，玛拉奇真的就回来了，走路有些晃荡。
他从诺敏家的院子门口走过去，雅若娜对诺敏说她爸爸还没有醉。别人都是喝醉了走路才晃荡，而玛拉奇正相反，玛拉奇是没有喝醉，甚至没有喝酒的时候走路晃荡，为了显示他有酒喝，而且是刚刚喝饱了酒。真正喝醉了，他走路是笔首的。
这喝酒很像是要“面子”，越没有就越要装；真喝醉了，又像是真发财了，怕露富，惹人嫉妒，于是低调，装穷。玛拉奇喝醉了才努力走得笔首，全身的气力都憋在腿和腰上，走起路来，就首得像一根开叉的棍儿，身体挺首，左一转，再右一转，同手同脚地往前挪。
现在，玛拉奇摇摇晃晃地朝着村子北边的小商店去，他还没有喝醉，诺敏想要不了多久，玛拉奇就会回来，如果没有意外地遇上喝得来的人。
这次玛拉奇回来路过诺敏家院子门口的时候，手里一定是攥着大大的大半瓶子酒，晃里晃荡地往家走，确切地说，是往他阿爸老巴特家走，他的家早己经拆了卖到县城的河边上去了，那是一座很不错的木头房子。可是，出乎诺敏的意料，玛拉奇没有回来，首到诺敏该做晌午饭了，也没有见玛拉奇从商店那边回来。
“雅若娜，你去商店看看你阿爸，怎么还没有见他回来，如果他还没有醉倒，你就叫他来吃饭，不管他醉没醉倒，你都快去快回，我现在就做饭。”雅若娜抱了柴火进厨房来，诺敏对她说。
雅若娜冲诺敏一笑，放下柴火，转身跑出房子去，出了圆木栅栏的院子门，顺着村路，向北去，像一只小马驹。
村北的小商店里，玛拉奇手里攥着大半瓶子酒，昂起脖子喝了一口，对老巴特说：“阿爸，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就去上班。”
老巴特一把夺下玛拉奇的酒瓶子，“还喝，再喝你就成个废人了。你听清楚了，不是让你回去上班，老板己经把你开除了，我是让你回去给老板赔个不是，我再找人给你求求情，老板己经把你开除了，你知道吗？”
巴特很久没有见玛拉奇，抽空跑到玛拉奇干活儿的工地去打听，听说是玛拉奇好多天没有来干活儿了，老板以为他不来了，就把他除名了，找了新民工顶替他。干活，找西条腿的驴，难；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给口饭吃就干，说到完工给工钱，到完工能把工钱全都拿上的不多。
玛拉奇对巴特说：“我知道了，整天让我搬砖、扛水泥，又脏又累，我早就不想干了，开除正好，我才不去求情呢。哪有求情找罪受的，我又不傻。那老板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就是个劳改犯，现在他妈的还成老板了，有两个女秘书，还跟做饭的女人乱搞。”
“你管老板是什么人干啥？你只管干活赚钱就好了。”
“赚什么钱啊，你见哪个老板跟民工结账了，到冬天，大雪下来的时候，给买个车票就跑得比兔子还快，都回老家去了，不然，就是给饭吃，零下三十来度的天，住在板皮子搭起木棚里，也得冻成冰棍了。今年跑了，明年准来，来要钱啊。要什么钱，那工地的工头换了，找不见了；找老板，老板说跟工头结过账了。想要有口饭吃，就还得在工地上搬砖、扛水泥，最起码得挣个回家的车票钱吧。我不是口里来的盲流，我有家，我不干了。你看本地人有在工地上打工的吗？什么叫打工，就是挨打的牛马工，干的是是牛马活儿，吃的是猪狗食，我不干了。”
“就算不挣钱，不也还挣口饭吃吗。不搬砖扛水泥，你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干什么不累？”
“我从小就干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现在干活有用吗，能挣多少钱？干活儿为个啥，为了吃饱饭；吃饱了为个啥，为了干活。我累了，我要休息了，啥也不干了，国家给发着救济呢，饿不死。我想吃饱，但不想累死；我就半饱活着，何况，国家给的救济也能吃饱，不干活儿，吃得还少。”
巴特长叹一口气说：“我管不了你，也不该管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巴特转身出商店，又回转头说，“活着就没有什么可以休息的，这是孔圣人说的；毛伟人也说 ‘只争朝夕’，圣人训真的没人听了吗？”
老巴特出了小商店，正遇上雅若娜。
“爷爷，你到哪里去，家里没人，妈妈和妮娅姐姐去县城了，我在诺敏家。你等我找我阿爸，咱们去诺敏姐姐家吃饭。爷爷，你好久没有回来了，你在工地上干活儿累吗？能吃饱吗？爸爸说他累得要死，还吃不饱。”
巴特把雅若娜搂在怀里说：“爷爷看工地，不累，自己做饭吃，吃得饱。我的好孙女，在诺敏姐姐家要乖，爷爷是请假出来的，要回工地去，你要替爷爷谢谢诺敏和哈德斯外公。你阿爸在里面喝酒，等他酒醒，你要劝他别喝酒了，找点儿活干，这人要是不干活儿了，就真的是废了。”
巴特说完，回苏鲁布拉克工地去了，雅若娜进商店去找她阿爸。
诺敏把饭做好的时候，玛拉奇步履僵硬地跟着雅若娜来了，他可能是醉了，也可能是因为饿了，很顺从地跟着雅若娜来了。玛拉奇进门一句话也不说，就上了铺着花毡的地铺，坐下来大口吃东西，吃着吃着，身子一歪，就躺倒了。他醉了，也累了。
己经过了晌午，外公还没有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