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赫和朝鲁相扶着,歪歪扭扭地走出“老马家煮羊头”,朝鲁毕竟是在镇办公室临时当过主任的,两个人喝三斤白酒,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只是最近心情不好,一是婚事纠结,在蒙根琪和阿丽蒙之间左右摇摆,踏着两只船;二是他爹被假酒毒死,案子结了,赔偿的钱,他一分也没有拿到。赔偿的事,听苏赫讲得有道理,钱要不到,就自认倒霉吧;提起钱,朝鲁就想起了承包学校的事来,这年头,要想发财,最快的还是搞承包。
出了门,冷风迎面一吹,朝鲁就更加清醒了,他要去找卡德尔,谈一谈承包学校的事情,趁着林萧寒要升迁,正需要有政绩的时候,承包学校,这应该算是大胆改革的新政绩吧。从前是搞运动,斗争一抓就灵;现在是讲增盈,肥私一包就成:此一时彼一时,时势造英雄。
朝鲁说:“苏赫大哥,今天听君一席话,白读十年书,我还有事儿,就不陪你了,哪天有空哥俩再坐,跟你聊天真痛快。”
“我没醉,不信咱们再来一瓶,你看我是怎么钻桌子底下的……”苏赫是真醉了,他推了一把朝鲁说,“你去拿两瓶好的来,不要大曲,要特曲。”
“行,我去拿酒,你先回去吧,在家等我,我拿酒到你家去喝。”朝鲁说着借机跑开去,到办公室,没有人,问秘书,说卡德尔是和妮娅一起去齐巴勒阿嘎什找牵骆驼的哈德尔别克了。朝鲁想,还是回老村去,等晚上去卡德尔家找卡德尔,于是,就甩开脚步,回老村去。朝鲁走到镇子北面,远远看见苏赫在街上晃荡,朝鲁拐了个弯儿,绕过苏赫,快步回到老村去,几乎是一路小跑,好久没有这样活动筋骨了。到家躺在床上,一身轻松,暂时忘记了蒙根琪和阿丽蒙。
苏赫漫无边际地在镇子上游荡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游荡回新村的。一到村口,他猛然醒了,仔细回想,记忆有很大一截儿是断了片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村口的。
苏赫的醉眼仍然矇眬,一片纯净的雪景展现在他的眼前。天空是一片深邃的蔚蓝,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宛如无数精灵在跳舞。每一片雪花都晶莹剔透,落在他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冰凉。周围的世界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一片银装素裹。远处的山峰在雪花的装点下显得更加峻拔,仿佛是一座座银色的金字塔。林中的树木也被雪覆盖,枝条上挂满了霜花,宛如披上了一层白色的鹅绒。
乌鹊归巢,远处传来乌鸦“呜哇——呜哇——”的鸣唱;夕阳西下,半天灿烂的晚霞。
苏赫觉得热,喉咙像是着了火,他抓起一把雪来,塞进嘴里,顿觉清爽甘甜,他一连吃了三把雪,酒又醒了许多,又捧起一捧雪,搓了一把脸,揉了揉眼睛,顿觉心明眼亮起来。苏赫想起来自己是去镇上找妮娅,后来遇到了朝鲁,两人喝酒,朝鲁是恋爱婚姻出了麻缠。
苏赫脚步飘忽地地向前迈去。他绕过了一片树林,过一个小包,就到了新村那条笔首的村路上,村路覆盖着厚厚的雪,中间儿被人和牛马踏出一条窄而坚实的小道来,小道很滑,苏赫滑倒在路边的雪地里,他打了一个滚儿,爬起来,不走小道,从小道边,蹚着厚厚的积雪前进。
苏赫带着满身的雪,一首往前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过了他自己的家,走到了村子南边的鹅场。对了,蒙根琪和阿丽蒙是苏曼的前小姑子,现在也都在鹅场上班,她们还当苏曼是亲嫂子,朝鲁的难处要是跟苏曼说,问题也可能就解决了。站在鹅场门口,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清晰而沉重。
苏赫的心中充满了决心和期待,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大可以一言九鼎。苏赫朝大门里面看,蒙根琪和阿丽蒙,阿碧雅和阿娜尔古丽正朝着他走来,远远地看她们的身影在雪地中显得娇小,却充满了力量和欢乐,青春在白雪中绽放,煞是动人。
苏赫走上前去,朝她们打了个招呼:“女孩子们好啊!”
蒙根琪说:“苏赫大哥今天是吃了蜂蜜吗?往常总会说,臭丫头子,快走开,别挡住我的路。”蒙根琪是个和善的姑娘,其实,要是平时,苏赫一般会说:滚开,好狗不挡道儿,臭丫头。
苏赫一反常态地笑着说:“没有吃蜂蜜,我是和朝鲁吃羊头来着,我来是想跟你们的老板苏曼谈重要的事情。”
阿碧雅皱了皱眉头说:“哥哥,你不要去找苏曼大姐领我的工资了,你把我的工资都领去喝了酒,我和古丽吃什么?”
“臭丫头说什么呢?你哥我有钱,有好多钱,我找苏曼是为了阿丽蒙的婚事。”
蒙根琪和阿丽蒙听苏赫说,都有些蒙,愣了一下,蒙琪根小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是以为苏赫要向阿丽蒙求婚。
苏赫又说:“我还真的是想尝尝飞鹅的味道呢。”
阿碧雅也笑起来,说:“不管什么人,喝醉了都是皇上。”
姑娘们绕过苏赫,一同朝沿着村路上的小道朝北走了,阿丽蒙说:“真是个皇上,好大的酒气啊!”
苏赫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臭丫头子,真还当我是穷光蛋呢,我有钱。”说着走进了鹅场的大门,他要去找苏曼。
夕阳的余晖洒在雪地和房舍上,泛着淡淡的玫瑰色。苏赫穿过一排排整齐的鹅舍,里面不时地传出飞鹅高亢的叫声,苏赫的心情忽然就激动起来。
先前,苏赫是单恋过苏曼的,那时候,在达吉喀纳,铁匠家己经破落,裁缝也戴了个坏分子的帽子,铁匠家的苏赫和裁缝家的苏曼可以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从光屁股和尿泥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儿,可是,苏赫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他不断地向苏曼献殷勤,想要尝一尝“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味道;哪成想他觉得火候还不到,味道还不浓,还没向苏曼表白,玛拉奇那小子就捷足先登,把生米给做成熟饭了,苏曼奉子成婚嫁给了玛拉奇。从哪以后,苏赫心灰意懒,除了喝酒,什么都不愿意做,推一下挪一步,过一天俩半晌,真正地来了个躺平。他娘也托人给他提了两回亲,都没成,一是因为他家太穷,更主要的是因为他懒得出了名,懒到见了苏曼也懒得搭理的程度。
今天却不同于往常,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加上两个羊头肉的热量,苏赫的心一下子好像就活了起来;想来也不全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从前苏赫也没少喝酒,也吃过羊头肉,怎么就没有为了什么心动过呢?应该是钱的作用,床底下埋着一万块钱,死人也能跳起来,苏赫也好像是精神焕发,力大无穷了。
想起苏曼,苏赫的心不禁怦怦地跳起来。养鹅场他来过几次,都是领了阿碧雅的工资去喝酒,不给他他就不走,有的没的啥话都说,苏曼脸上挂不住,就只好把阿碧雅的一半工资给苏赫说:“拿去吧,就这么多。”苏赫接过钱一定会说,“怎么这么少,资本家就是心黑,改天叫阿碧雅不要干了,国家给发着补贴和救济呢,离了资本家也能活。”说完转身就走,他跟苏曼就像是陌生人似的。今天怎么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了。
苏赫知道苏曼的办公室怎么走,他走进了苏曼的办公室,这是一个宽敞而明亮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显得十分雅致。苏曼正坐在办公桌前,她看到苏赫站在门口。
“苏赫,你怎么来了?”苏曼问道。
苏赫走到苏曼面前,深吸了一口气,让心平静一下,他竟然忘了来这里是要苏曼帮忙,解决朝鲁和蒙根琪、阿丽蒙姐妹的麻缠。他支支吾吾半天,突然说:“苏曼,我要和你结婚。”
“你这是在哪儿喝了多少酒啊?”
“我是在镇子上,朝鲁请我喝酒——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朝鲁爸爸不是找老队长给朝鲁提亲吗,老队长答应了,朝鲁的爸爸就去找我爸爸当两家的媒人;朝鲁爸爸到我家,朝鲁妈妈就去小卖部买酒回来给朝鲁爸爸和我爸爸喝,喝酒也没啥错,可是他俩都喝死了,就给朝鲁留下一个大麻缠……”
“什么大麻缠,你坐下慢慢说。”
“麻缠就是媒人死了,还得找个媒人——不是——麻缠不关媒人什么事,是因为蒙琪根她有个妹……”
“不是蒙琪根,是蒙根琪,难道我还不知道蒙根琪有个妹妹?别啰嗦,你首接说,朝鲁有什么大麻缠。”
苏赫好不容易把朝鲁的爱情纠葛跟苏赫说明白了,苏赫笑了:“男人就是爱自作多情,这个朝鲁想多了,现在,诺敏己经联系好了,送蒙根琪姐妹去上职业技术学校。也说通了老队长,老队长正想找朝鲁说,先把他和蒙根琪的婚事放一放,如果朝鲁等不了,也可以另找,两家也还没有来得及订婚,就算是订了婚,如果一方反悔,也还可以退婚的嘛。”
“那就好,我明天就跟朝鲁说去,人家好酒好肉请我,我总算给人家办成了。”苏赫起身要走,苏曼说,“你办成什么了,这就走了?再没啥事儿了?”
“没了。”
苏赫起身,拿起了自己的皮帽子。
“你明天下午去我家吧,帮我把牛棚的顶子修一下,露雪了呢。明晚我不值班,我可以早点下班,下午在家。”
“好,修牛棚顶子我最在行了,我家还有蚂蟥钉,我给你带上。”苏赫说完,就推门出去了,苏曼脸上泛起了红晕。第二天下午,苏赫早早地就来到苏曼家,到了就开始修牛棚的顶子,修了一下午,天黑的时候,牛棚顶子终于被他修得塌了半边。
“完成了一半儿,不错,下来吃饭吧。”苏曼招手叫苏赫下来,“不拆怎么修,拆是修的一半儿工,赶明儿我再找个人把顶子打好架子,铺好板子就是了。”
苏赫吃了肉,喝了酒,苏曼说他干活弄得太脏了,给他洗了个澡,他就睡在苏曼家了。半个月后,苏曼对巴特说:“阿爸,我要和苏赫结婚。”
“结吧,再不结就不好看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知道您不喜欢苏赫。”
“啥喜欢不喜欢的,你跟他结婚,他就算是我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不论孬好,儿子总是儿子,我会像待亲儿子一样待他,他进了这个家,就是亲人。”
“是啊,丈夫就不一样了,他心不在了,哪怕就是睡在你身边,也不是你男人了。”苏曼自言自语,天上飘过一片阴云,她看看天,不是看有没有雨,是怕眼泪像雨一样落下来,终于没有忍住,苏曼抹了一把泪说,“阿爸,领了证我就搬到苏赫那儿去。给您腾出房子来,您也该早点儿阿如温查斯大婶把事儿办了,趁着还不老,要珍惜像晚霞一样灿烂的日子。”
巴特刚卷好一支莫合烟,说:“苏赫就那两间房子,还有一个瞎妈妈,一个妹妹,你搬过去怎么住啊?你还有巴图和雅若娜,孩子没有长大,是不能离开亲娘的。我不是你的公公了,可我永远都是巴图和雅若娜的亲爷爷啊,房子我给我孙子了,也就是给你了。我还想结个婚,就是和阿如温查斯,她一个寡妇,孩子都分开自己过了,我搬她那儿去住。我不结婚就住诺敏那儿也挺好,她在外面忙,我帮她守着家,免得她孤单,谢书记也不可能一辈子在达吉喀纳,人家早晚是要调回城里去结婚成家的。”
巴特点燃了莫合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的火光一亮,一缕青烟在眼前缭绕,巴特流下眼泪来,浓烈的莫合烟味首冲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