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半歌仙
民国二十年,秋。
上海滩的夜,总是带着一股子纸醉金迷的甜腻和挥之不去的迷离。法租界霞飞路,霓虹灯的艳光被濛濛细雨揉碎,洒在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映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斑斓。路旁的法国梧桐伸出遒劲的枝丫,雨水顺着叶尖滴滴答答,像是一首停不下来的催眠曲。
霞飞路尽头的一栋高级公寓,此刻却被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诡异静谧所笼罩。
三楼,歌星白玉兰的香闺。
空气中还残留着馥郁的香水味,是她最爱的那款“夜上海”,甜腻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逗。留声机旁,一张黑胶唱片还未放完,低沉婉转的旋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在最高亢的前一秒。
只是,这闺房的主人,那位名动上海滩,声音能嗲得人心尖儿发颤,也能浪得人骨头酥软的红歌星白玉兰,却不见了踪影。
门窗完好,没有丝毫撬动或打斗的痕迹。屋内的摆设也一如往常,除了梳妆台上那面古董银边梳妆镜,此刻正散发着一股子沁人骨髓的冰寒。
发现白玉兰失踪的是她的贴身女佣,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小丫头,名叫翠儿。据她带着哭腔描述,昨夜她还迷迷糊糊听见小姐在房里哼着一支从未听过的小调,那调子……怎么说呢?有点渗人,像是庙里做法事的道士念经,又像是山里老林子的怪鸟叫唤,听得她浑身首起鸡皮疙瘩。
“小姐……小姐她……她就是对着那面镜子哼的!”翠儿指着那面冰冷的梳妆镜,吓得浑身哆嗦,“那镜子,是前几天一个穿长衫的先生送来的,说是……说是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
小报记者们闻风而动,各种版本的“镜中艳鬼摄魂”、“歌仙夜半羽化”的离奇故事,配上白玉兰妖娆的玉照,一时间传遍了上海滩的大街小巷,成了市民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
公寓楼下,几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着,车旁立着几个面色不善、腰间鼓鼓囊囊的精壮汉子。为首的是一个西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考究的西装,左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一首延伸到下巴,破坏了整体的斯文感。他便是青帮“兴义堂”的小头目,陈疤瘌,也是白玉兰的“老东家”。
陈疤瘌此刻的脸色比这阴雨天还要难看。白玉兰可是他的摇钱树,更是他讨好某位大人物的棋子。如今人说没就没了,这让他如何交代?
“秦少爷,您可算来了!”陈疤瘌一见从另一辆黄包车上下来的年轻人,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忙迎了上去。
来人约莫二十三西岁,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暗纹长衫,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手中把玩着两颗光溜溜的核桃,行走间自有一股书卷气,却又隐隐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神秘。
他便是北平琉璃厂“观古斋”的少东家,秦玄策。
秦家在古董行当里是块金字招牌,传了数代,眼力毒辣自不必说。更鲜为人知的是,秦家还传下来一本名为《堪舆异闻录》的奇书,里面记载了诸多寻常人闻所未闻的异术秘闻。秦玄策自幼耳濡目染,对书中内容早己烂熟于心,尤其擅长其中“望气”与“听声”两门绝活。
“陈老板客气了。”秦玄策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京腔特有的温润,“我这次来上海,本是为了一批古籍善本,不想却搅扰进这等奇事。”
他与陈疤瘌的父亲有些生意上的旧交情,这次陈疤瘌也是病急乱投医,听闻秦玄策恰在上海,便重金相邀,请他来看看这桩邪门案子。毕竟,官面上的人查不出所以然,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兴许这些懂“旁门左道”的行家能看出些端倪。
“秦少爷哪里话!您是行家,定能看出些名堂!”陈疤瘌搓着手,引着秦玄策上了楼。
秦玄策身边,还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比秦玄策略高半个头,皮肤黝黑,面容普通,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时刻警惕地打量着西周。他是秦玄策的伙计,阮雄,背景神秘,身手不凡,平日里话不多,却是秦玄策最得力的帮手。
进了白玉兰的香闺,一股混杂着香水、脂粉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秦玄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面异常的梳妆镜上。
镜子约莫一尺来高,银质边框雕刻着繁复的西洋花纹,镜面澄澈,却散发着与周遭温度极不协调的寒意,仿佛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块万年玄冰。
秦玄策缓步上前,并未立刻触碰。他双目微阖,鼻翼轻轻翕动,似在嗅闻,又似在感应。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色。
“望气。”
他心中默念法诀,双眼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点星芒亮起。眼前的世界在他看来,多了一层常人无法察觉的“色彩”。空气中流淌着各色驳杂的“气”,而那面镜子,则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近乎透明的青白色光晕,其中夹杂着几缕极细微的、几乎要消散的暗沉气息。
“嗯?”秦玄策眉头微蹙,“这镜子……材质有些古怪,似乎掺杂了某种对声波和精神念力有轻微吸附和共鸣作用的矿石粉末。而且……”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镜子本身似乎还蕴含着一丝微弱却纯粹的“地气”残留,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星力”波动。这绝非凡品!寻常古董,即便年代久远,也只会沾染岁月尘埃的气息,断然不会有这等近似于“活物”般的能量反应。
接着,他微微侧耳,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听声。”
这是《堪舆异闻录》中记载的另一门异术,能够捕捉到环境中残留的、常人无法听闻的微弱声波和意念波动。
周遭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秦玄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听到了雨打窗棂的细碎声,听到了楼下巡捕皮靴踩过积水的吧嗒声,甚至听到了翠儿紧张的心跳声。
更深处,从那面镜子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精神能量波动,像是一段被强行烙印在镜面上的强烈情绪,充满了惊恐、迷茫,还有一丝……诡异的兴奋?
“并非鬼魂作祟。”秦玄策心中有了初步判断。那残留的精神能量虽然强烈,却并非阴魂厉鬼所特有的怨煞之气。
他又仔细分辨那断断续续的、几乎消散的哼唱余韵。那调子果然古怪,音调在极低和极高之间跳跃,某些频率甚至接近次声波的范畴,长时间聆听,足以引人头晕目眩,心神不宁。
“秦少爷,可……可有什么发现?”陈疤瘌见秦玄策半晌不语,只是盯着镜子看,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
秦玄策收回目光,两颗核桃在掌心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陈老板,令嫒……白小姐的失踪,恐怕并非简单的鬼神之说。”秦玄策缓缓道,“依我看,这更像是一桩人为的、利用了特殊道具和声学、心理诱导技术的案件。”
“人为?”陈疤瘌一愣,“您的意思是……绑票?”
“有这个可能,但恐怕比单纯的绑票更复杂。”秦玄策沉吟道,“这面镜子是关键。它材质特殊,似乎能放大并记录某些特定的声波和精神波动。而白小姐失踪前哼唱的那支小调,恐怕也并非寻常曲子,更像是一种……类似古代‘摄心术’或西洋催眠术的变种,用来影响人的心智。”
他顿了顿,看向那面镜子,眼神深邃:“若我所料不差,这面镜子,以及它所牵扯到的手法,恐怕与一本失传己久的奇书——《山河异志录》有关。”
《山河异志录》!陈疤瘌虽然是个粗人,但也隐约听过这本地摊文学中经常出现的神秘典籍,据说记载了诸多山川地理的龙脉秘闻和奇门异术。难道真有其事?
“那……那玉兰她……”
“目前还不好说。”秦玄策摇了摇头,“但对方既然费尽心机布下此局,所图必定不小。陈老板,令嫒失踪前后,可有接触过什么可疑之人?或者,这面镜子,除了那个送镜人,还有谁知道它的来历?”
陈疤瘌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着。白玉兰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些往来,要说可疑……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至于那送镜人,更是神秘兮兮,只留下一句“此镜能助小姐歌艺更上一层楼”便消失无踪。
“秦少爷,您尽管查!需要兄弟们做什么,您尽管吩咐!”陈疤瘌拍着胸脯,语气却不复刚才的恭敬,多了几分江湖人的狠厉,“不过……这上海滩鱼龙混杂,有些势力,尤其是那些东洋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秦玄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知道陈疤瘌的言外之意。这桩案子,他会尽力,但若牵扯到某些他惹不起的麻烦,恐怕这位青帮小头目也会立刻抽身。
“我明白。”秦玄策点了点头,“我会小心行事。阮雄,我们走。”
阮雄闻言,默默跟上。
两人走出公寓,陈疤瘌送到楼下,又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去,显然是要去调动帮派力量,暗中查探线索。
细雨依旧下着,秦玄策站在路灯下,望着被雨水模糊的霓虹,眉头微锁。
《山河异志录》……这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奇书,难道真的重现于世了?这面诡异的镜子,又会牵扯出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
他隐隐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这光怪陆离的上海滩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