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君在码头与工坊之间忙了整整一日,这天早上总算将迁往绍兴的一批工器和试验器材分装妥当,
她心情畅快,蹦蹦跳跳往镇军司衙门而来。
一路迎面吹来初夏风,衣袂扬起一角。她习惯性地往屋檐下一探头,随口问了句:
“三哥在吗?”
门口的卫兵忙躬身回话:“回小沈娘子,裴郎君在厨房。”
“嗯?”沈竹君脚步一顿,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做菜?”她挑眉看着卫兵,“是不是哪个大人物来了?”
那卫兵迟疑了一下,终是小声答道:“不是……是陆蔻娘子,回来了。”
这句话一落,她眉头皱起,更觉蹊跷。
“回来就回来,什么时候三哥还主动给她做菜了?以往不是……”
她话没说完,那卫兵便低声接道:“娘子伤得不轻,帝姬昨夜大发脾气。”
他说着,朝后院厢房方向指了指。
沈竹君心头一紧,一股血气瞬间冲到耳边。
她什么都没再问,几步并作一步冲过前厅。
走过厅堂,却惊讶地发现,往日热闹的镇军司,此刻竟出奇地安静。
几个兵士坐在角落里低声说话,连抬头都不敢,仿佛这屋里刚发生过什么没人敢触碰的事。
她越发慌了。
再往前几步,刚踏入后堂廊下,还未掀帘入门,她就听见了屋里传来一阵细微的鼻音。
轻微,却压抑,像是有人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屏息靠近。
透过雕花窗棂,只见嬛嬛端坐床前,身影被橘黄的烛光拉得长长的,肩头一颤一颤。
平日那个总爱和大家说笑,像自己姐姐一样的女子,此刻却像被困住的鹰,在无声里颤抖。
沈竹君心中一揪,赶紧放轻脚步推门而入。
“嬛嬛……”
她轻声唤了一句,嬛嬛没有回头。
她一步步靠近,目光落在床榻之上。
床上躺着一个几乎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唯一露出的面部隐约可辨,
嘴唇苍白,鼻翼细微抽动着;而她的腿上,夹着两块板子,是三哥教给军医的夹板固定法。
沈竹君的心陡然一沉,张了张嘴,嗓子却发涩:
“嬛嬛……扣子她……”
嬛嬛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抬手匆匆抹去眼角泪水,强打着镇定转过身来。
“伤得不轻。”她低声道,“还好三哥和殷隼他们及时赶到。”
“但……她到现在还没醒。”
“我问三哥她怎么样,他也不说……自己去厨房熬粥了。”
说到这,她声音哽住,泪水再度滑落。
沈竹君心中发酸。她是见过嬛嬛哭的,但那是为了富阳粮仓,在不得己之下下令放箭,忍痛杀乱民的无奈;
可现在,是为一个重伤不醒的人,一位昔日与总缠着她,
要给她做侍卫,嘲笑她跑得慢,却总是一首默默守护她的人”。
她轻轻坐下,伸手握了握陆蔻的手。
指节冰凉,脉息微弱。
“是金军?”她问。
嬛嬛点了点头,眼神却愧疚地望向窗外:
“我昨夜朝婉仪、十三娘都发了火……怪她们派扣子去江北,做这般危险的事。
其实是我自己不甘。”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回到陆蔻身上,缓声吩咐:
“她平日跟你亲近……你多陪陪她。”
说罢,转身而走,语气却忽地冷了几分:
“我们不能……一首守下去了。”
风从门外灌入,火光一颤,帘影微动。
沈竹君看着那背影愣了片刻,又低头看着榻上的陆蔻,喃喃道:
“扣子你再不醒……嬛嬛这回,是真的急了。
沈竹君嘴里念叨着两人相遇的情景,此时东海上的一艘商船上,
有一绿瞳女子同样拿着一封信,嘴里念叨着什么。
耽罗岛,高丽南部最大的岛屿。
几艘归义军商船停靠在岛东南的一处简陋港口,桅杆摇曳,海鸟啼鸣,水面泛着墨蓝色的波光。
段俊俊一脸风霜走入营帐,靴底还带着湿草和泥渍:“兰娘子,我派人粗略看了一下,
此岛有大片草场,土地十分肥沃。”
“草场?”正在翻看书信的阿兰若抬起头,湖水般碧绿的眼睛淡淡扫了他一眼,
几缕青丝垂在眉眼间,整个人显得清冷而专注。
那目光一瞬落在段俊俊脸上,竟让他一怔,忙垂下眼回答:
“是。此岛有大片草场,土地肥沃,背山面海,是个天然据点。”
阿兰若轻声吐出三个字:“好地方。”
她似乎随口一说,手中却未停,将信摊平,飞快地将航道画了下来,甚至包括这岛屿的粗略地图。
段俊俊迟疑了一下,仍低声说:
“岛上驻军不到一千人,我数过他们的营帐,战力如何尚不可知。但……”
他顿了顿,眼中浮现一丝担忧。
阿兰若抬头,语气依旧温缓,却己将他的话接过:“你怕高丽王室南下增援?”
段俊俊点头:“是,他们水师虽不犀利,但人数不少。”
她没有立刻作答,只伸手从案上一旁的匣中取出一张略旧的航图,在港口附近轻轻一点。
“我们不会让他们有机会。”
“等我们的船坞造好,再换上火龙炮,这整片南岸,就都不是他们的了。”
说罢,她略一扬眉,自信而笃定。
段俊俊听得热血翻涌,却不敢出声催促。
只见她重新拿起那封信,垂眸细看。信上内容寥寥数语,可落款那一行字简短,却被她眼神盯住良久。
她嘴角微翘,却没有立刻笑出来。
而是轻声自语道:“补给好马上起锚,尽快规划新船坞,
把我们拿到的图纸给临安,马上做下水测试。”
她终于将信合上,目光如水,站起身来。
“这次,我亲自看着。”
段俊俊一惊,阿兰若有多忙他是知道的,每日醒来便在如山般的帐册里打转,
多数时间用饭时一只手都拿着账本不撒手。
怎的她突然要造船了,还要亲自盯着?
他想不通,但赶紧抱拳领命:“是!”
阿兰若吐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临海的码头。那风中的归义军黑旗,正烈烈飘动。
她没有再说话,只缓缓移开白玉青葱般的手指堵住的一行字,
像是不愿别人看到,却又一遍一遍地读给自己听:明州在手,盼伊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