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阳光和煦，街头商贾云集，宛如一座未觉风雨的世外城。
今日的赵构一改颓态，换了身绯色常服，在泉州南市西处游览。
虽仍有禁卫跟随，但步伐比往日轻快了许多。他手中捻着一串珠子，
偶尔还会在糖人摊前多看一眼，像极了一个心情大好的富家子弟。
刘正彦紧随其后，神色恭敬，言语间却不失分寸地引导着行程：“官家，泉州南城的文庙明日春祭，
若愿祭拜，可得一吉兆。”“再往西，就是番人商会聚集之地，官家若愿看海船……”
赵构背着手，目光略略扫过街角，语气淡然道：“泉州倒是比临安小些，但也静些。”
说罢，他慢慢咬下一口糖橘，似乎心情真的不坏。
这时，黄潜善忽然快步靠前，压低声音道：“官家，那老和尚，近日又差人往金营去了。”
赵构脚步一顿，眼神微变：“你的人跟丢了？”黄潜善拱手：“只跟到半程，就被他甩了。”
赵构垂眸半晌，嘴角却忽然一丝古怪笑意：“他想干什么？投靠宗弼？
他一个披着佛皮的老狗，还想翻出什么浪？”
刘正彦适时接话，语气笃定：“官家勿忧，我手下三千人皆是信得过的旧部，他掀不起风浪。”
黄潜善也笑：“正是。再说，他若真敢借完颜宗弼之势回来，那也得过得了临安城。”
他顿了一顿，语气更低：“归义军也不会放过他。”
赵构轻轻一摆手，微抬下巴，看着泉州巷道尽头那座金瓦小庙，低声：“大宋，复兴有望。”
万清寺后院那扇半裂的禅房门仍斜斜倚靠着墙脚，灰尘未扫，蛛网横陈。
屋内，红衣老僧独坐榻上，手中紧握着一封刚拆开的信。
信纸己被捏得皱起，手背上青筋隐现，似是在极力压制什么。
他低头看着落款处的几个字：“皇城司提举 · 蒋”，眼神寒如铁，喉头滚动。
“尔原本为吾麾下丧家之犬，现没了主人的喂养，何不归于我麾下？”
“只要助我扳倒赵构，待金人南下，你仍可高位封侯——岂不胜过如今藏头露尾、苟延残喘？”
老僧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与耻辱。五年前，便是这个蒋栩放弃了他这条暗线，导致他被金人抓住，百般折磨。
他一开始是挺着的，不是盼有人来救他，而是盼有人来给他个痛快。
可七天之后毫无动静。他知道自己盼不来什么，与其为一条无情无义的毒蛇卖命，
为何不掉头，给金人出谋划策？
说不定哪一天，能将那条毒蛇抓住，消了自己心头之恨。
可如今他被金国朝堂掣肘，昔日的死敌，竟送上一封羞辱性十足的劝降信，如何能让他不怒。
他猛然起身，吩咐外头僧兵：“叫送信的人回话，说信里的条件我都答应了。”
他踱至禅桌前，重新铺纸研墨，手指微抖，但笔锋依旧锋利。
笔尖落下第一字：
“完颜宗弼元帅，容禀——”
他写得很慢，但字字如咬，像是将骨血一点点写进了纸里。
送出了信，天色将晚，一艘渔船缓缓靠岸，桅杆残破，船头蹭着礁石发出“咯吱”几声。
船上走下一名灰袍僧人，身材矮瘦，脚步却稳。他双手合十低头，
一步步走过码头，穿过一群衣衫褴褛的海盗。
那些人原本正在吆喝赌局，见到这和尚经过，一个个停下动作，哄笑出声：
“这儿不是念经的地方。”
“和尚来岛上，是要给咱念往生咒啊？”
“也许是来找投胎的。喏，咱这儿可不缺做屠子的人。”
僧人置若罔闻，只是缓缓走到一个头目面前，朝他合掌低头：
“劳烦通禀提举，说北岸旧人来访。”
那头目瞥他一眼，满脸不屑，甩着骨节粗大的手转身而去。
乌头岛不大，但地势却颇有章法，自港口往上，有一圈圈用废木修砌的阶梯与围栏，从山脚延至海崖最顶。
岛顶，一座看似简朴、却修缮极为整齐的木屋正静静矗立。
屋中，一人坐于窗前，光线昏暗，只有一卷画布横在桌上。
画上，一名僧人低眉顺目，手合十，满面慈祥，恰像是刚刚上岸的那人。
画者正是蒋栩，面戴青铜面具，神色难辨。
他笔尖未停，只是轻轻描摹着那僧人的嘴唇，似乎对那笑容极不满意。
“多年未见……”他心中一声轻叹，“身形更矮了，眼神却比当年……更毒。”
画毕，他才缓缓搁下毛笔，声音温和如旧：“蜘蛛？没了你的网，你就是只臭虫。”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灰袍僧人立于门外，低声道：
“蜘蛛，拜见提举。”
蒋栩并未立刻回应，只是轻声笑道：
“北岸旧人，当初是我对不起你，请受我一拜。”
他语气温柔，手却缓缓作势作揖。面具下的眼睛眯了一下，幽光如针。
灰袍僧人身子一抖，忙侧身低头：“不敢，当不起。”
蒋栩侧身让路，那僧人拾阶而入，一脚踏入屋中。
“我写信激你，本没指望你真来。”蒋栩随手倒茶，不紧不慢道：“西太子……也袖手旁观了？”
老僧神情微滞，低声答道：“前些日子，元帅还命我彻查码头以次充好的事，甚至拨了两批人手。”
他顿了顿，眼神苦涩：
“可十天前汴京来信，命我‘自行权衡’，大金不再为我提供便利。”
他略顿，补上一句：
“或许，是八赤蛮在上面说了话。也可能，是临安那边传了什么风。”
蒋栩“哦”了一声，语气依旧缓和，却隐隐带着兴味十足的冷意：
“那你猜，是哪个？”
老僧摇头：“都可能。也都不重要了。”
他坐下，声音低沉：“我这次来，不止是求提举收留。”
“还有一笔账，想请你帮我算。”
蒋栩眉梢一挑，未言。
老僧压低声音道：“赵构与归义军斗得热闹，可临安密探中……仍有人是我当年的旧部。”
“我手上，还有些余光。”
屋中一静。
蒋栩放下茶盏，终于笑了：“你倒比我想的现实多了。”
“我是和赵构有仇，可现在，时机还不到。”
老僧低头合掌一礼：“听凭提举安排”。
“那好。”蒋栩语气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干脆。
“你便留下，做个参议吧。”
他话音未落，便己起身取出一份密函，递出：“接下来要看的，可不是佛经。”
老僧默然，恭敬接下，声音轻缓：
“多谢提举收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