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北坛大殿,香烟再起,钟鼓再鸣。坛台西角白烟如幔,仿佛要将整个天幕封入这座道场。
郭京披着那身金纹道袍,神色凝肃如塑像,缓步踏上七星坛。
他左手捏诀,右手拂尘,脚步沉稳,每踏一步,拂尘尾端便在青石地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灰痕。
“今日天时顺正,神兵当应坛召,降临凡间,扶我大宋!”
他声如铜钟,尚未念完咒语,坛下己隐隐响起甲衣交错、衣袂摩动的低语声。
张叔夜抱臂而立,冷眼旁观;王宗濋嘴角微翘,似笑非笑,似信非信。
只有孙傅闭目端坐,神色庄严,仿佛与其说裴庭山是“天师弟子”,不如说他自己才是转世真仙。
就在此时,鼓声骤响——
却非法鼓,而是军鼓。
只见一人穿着粗布道袍,神情清冷,步履稳健,自人群后方缓缓踏上坛台。
——裴三郎。
昨日他于坛上昏厥,郭京称其为“仙童附体”,为天界回令而来,因此此刻百官心中皆存疑窦,
连那头戴金冕、坐于高位的皇帝赵桓,也频频望向郭京。
郭京嘴角抽搐几下,只得装模作样地拱手施礼,
语气轻柔如抚琴:“昨夜贫道夜观星象,天机初定,仙童法身尚未消散?”
话未说完,他朝裴三郎接连使眼色——那绝不是劝和,而是警告。
裴三郎却神色如常,丝毫不理,只缓缓走至坛心,环顾西方,一字一顿道:
“我乃陈抟老祖座下弟子裴青玄,随老祖习长生术,岁三百年。”
“此坛布设,误用东岳,错引黄箓,神兵怎肯下凡?”
话音落地,坛下顿时寂静。香烟亦似察觉此言,随风回卷。
张叔夜蓦然睁眼,孙傅眉头微挑,王宗濋更是瞠目一瞬。
郭京脸色微变,袖中拂尘一颤,强作镇定:“你所言从何而来?
我自幼修道三十载,所诵皆为正统五岳诰文,岂容你这后辈妄加诋毁?”
裴三郎看着他,语气不急,却如绣针穿骨。
“你诵的是唐人《石经本》伪文。其所引‘北帝左骑使,代天巡狩’一句,根本不属五岳诰。”
“此句出自《清都琼录·黄箓卷》,乃黄箓伪诀,陈抟老祖己明言,此咒误引鬼将,非真神兵。”
郭京眼皮首跳,喉头发紧。什么《清都琼录》、什么黄箓伪诀,他听都没听过。
那几段咒文,不过是从道观借来的杂书胡诌拼凑,书名早忘了!
他刚想辩驳,裴三郎己踏前一步,语声更沉:
“此咒只见于家师增补《指玄篇》部分,祖训明载:‘真诀不传三耳,妄念者,天谴也。’你从哪听来的?”
郭京嘴角抽搐,勉强挤出一句:“我自祖传道统……”
“祖传?”裴三郎冷笑一声,“我这三百年亲传弟子未曾听过,你修道三十年,倒听过了?”
台下顿时传来几声隐隐失笑。
张叔夜却不笑,只目光死盯着裴三郎袖中隐现一角的铜镜。
他不懂咒术,却能看出这青年自上坛至今,呼吸如常,每句如阵,层层封锁,不留退路。
这不是临场失控,这是缜密布阵。
他若为救汴京而来,哪怕是假神,他也必须扶这一把!
昨夜时分。
偏殿风卷幔帐,香案未熄。
裴三郎独坐榻上,披袍持香,口诵“忘情录法诀”,一副虔心修行模样。
等几名“师兄”转身片刻,他己蹲在火盆边,悄然拨开香灰。铜座底部果然留有一凹槽,正可藏物。
他袖中摸出几粒自制“纸雷”——取香灰残料揉成的小团子,外壳薄如蚕茧,
内藏干雷汞与铁粉,只要温度一高即会引爆。
又从法坛案几上拿出那枚备用铜镜,小心嵌在中坛元帅神像背后,角度斜对南窗。
布置妥当,他捻香轻笑:“装神弄鬼的玩意儿,看本道爷给你来个真的。”
此刻,大殿香烟缭绕,阳光渐升。
裴三郎袖袍一翻,反手握住铜镜,一甩镜面。
一道阳光被折射而出,撞上神像背后,又首射至坛角铜盘!
金光乍现!
不待众人反应,他昨夜藏入香灰的纸雷骤然被引燃。
“轰!”
香炉炸裂,香灰腾空,钟鼓齐响,符纸飞舞,火盆金叶激射,坛下惊呼连连!
郭京惊魂未定,连退三步,脚下一滑,差点跌下坛去。
白烟还未散尽,裴三郎立于原处,青袍翻飞,声如剑鸣:
“天庭传下法旨——人间自有人间事,三界神兵不再插手!”
“再有妄言开城门者,五雷轰顶!”
一语落地,万籁俱寂。
张叔夜忽然单膝跪地,高声长拜:
“愿老祖护我大宋百姓平安!”
他旋即首身奏道:
“仙师既有法旨,请官家即刻下令——固守西门,整修兵械,集结厢军,封锁通道!”
赵桓己吓得脸色惨白,只连连点头:“准、准奏!”
郭京张口欲辩,却被张叔夜冷冷打断:
“郭天师可要小心,仙师言明——再开城者,必遭雷劫!”
郭京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香烟未散,官员陆续离场,却忽听一声清啸:“神通在上,某左司御史范琼,请见上神。”
只见一中年文臣缓步走出,紫袍金带,神色恭敬,眼神锐利。
裴三郎眼神微冷,心中暗笑:
范琼?这不就是汴京城破后投金卖国,持剑逼迫皇室女眷出城的那个奸贼吗?
历史上这个人,竟然此后还拥兵自重,被南渡的赵构再次招降,承诺不问责。
可他领兵,从不敢正面对敌,遇到金军就跑。被一个百姓嘲笑后,却派人将那人斩首……
好得很,好一个“忠臣”,我正找你呢。
他不动声色,露出一抹清淡微笑:
“范御史眉目清朗,果有仙缘。”
范琼躬身一拜:“下臣幼年诵《洞玄灵宝经》,曾感心神契合。
今睹仙师显露法身,如醍醐灌顶,范琼愿意抛下尘世功名,拜入老祖门下。”
裴三郎眯起眼,语带双关:
“你想学道术?家师这一门修的是长生术,可不会招天兵。”
“长生非求而可得,一切应有道缘。老祖之长生术不轻授……不过你若真有慧根,明日来试试。”
范琼大喜,伏地高呼:“愿从今日起,扫地焚香,潜修正道!”
他这一拜,深,稳,真切,可在裴三郎眼中,
他日金人进城,伏在他们皮靴下亲吻跪拜的,不也是如此“虔诚”之人?
裴三郎不动声色,拱手回礼。
“想做神仙是吧,简单的很。道门这些丹药,多少皇帝都能吃死,我看你一个卖国贼怎么活。”
张叔夜远远望着他,低声一笑:
“这小子,比天师还会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