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北坛香火未尽。
斗法余威未散,坛下焚炉仍吐出点点残香。焦糊的兽骨气味中混着一缕甜腥,缭绕如雾,浮动不休。
裴三郎斜坐香案前,袖口拂过玉佩,拇指轻轻擦去灰痕。
那枚玉佩静静躺着,他盯着那“嬛嬛”二字看了许久,总觉得这块玉里藏着什么系统、
什么老神仙,可他昨夜研究了一宿,毫无收获。
他低头洗手,右手在水盆中反复清洗三遍。指节冰冷,眼神却一点点定下来。
他闭上眼,咬牙切齿地尝试最后一次:“系统在吗?”
话未出口,帘外忽然传来三声轻咳,一道低哑的嗓音紧接着挤进来:
“仙使在上,范琼,奉昨日仙使所约,拜师献礼。”
裴三郎睁开眼,火气未散,但声音平静如水:“仙缘之机,不可误时。你要舍弃的尘世牵绊,可带来了?”
帘子一动,一身紫袍的中年文臣小心翼翼地走进香案前。
那人眉眼恭敬,却藏不住眼底的一丝惊喜和期盼。
他双手捧着一方锦盒,脚步极轻,仿佛怕惊动殿里的泥塑。
“仙使容禀,要说我尘世牵绊最重之物……莫过于此。”
他从胸前肥胖衣褶中哼哧哼哧地抽出一本厚重账册。羊皮所制,缠了三重蜡封,封面因年久发黄,边角斑驳。
他低头不敢看裴三郎,只低声道:“下臣有罪……此物乃旧年贺礼、走私、行贿之账本,
朝臣往来,世家勾当,尽记于此。藏之数年,只为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换一线生机。”
“今日得仙使点化,此物己成羁绊,愿以一命换来机缘。”
裴三郎不语,只慢慢接过账本,翻开来。
“太原王氏出生铁八百斤于北虏。”
“谏议大夫私运盐铁得钱西万贯。”
字迹密密麻麻,像蛛网,也像一锅搅不匀的墨池。
他合上账本,淡淡看了范琼一眼,对方的手指在袖口里微微颤着。
“你可先去净手焚香,食素沐浴。我需禀明老祖,再定你入门时机。”
范琼连连称是,退得极快,像踩在刀锋上。
裴三郎却未立即起身,只将账本系在腰间,起身披袍,往郭京修道的旧观而去。
黄昏将至,北坛道观静寂。宫灯点起,光影昏黄。
墙上八卦图与七星阵早己褪色。案下藏有丹砂残迹、硫磺粉末,还有未清理的雌黄团渣。
裴三郎拂开桌上一只铜盒,从中取出一只纸袋,倒出砒霜粉末,极细。
又将茶末、朱砂调入其中,慢慢碾磨。铜杵下咔咔作响,像在捣碎一个卖主请降旧的“忠臣”的骨头。
他的动作不快,手中力道极稳。
他想起汴京城破时,这锦绣繁华之城落入血火地狱的惨状,
想起他穿越前看到的那幅《北行图》那个红衣少女国破家亡,低眉北行,
而史书上却只写一句“赵氏帝姬,卒于五国城”。
他重重叹息。有些迟了。我可能无法改写全部历史,那便……换几个人的命也好。
他提笔,在黄纸上写下一行字:“化劫长生·地火灵丹。”
墨干,纸卷。他将丸药收入香囊,再封入锦袋,藏入袖中。
出殿前,他回望了一眼那几尊蒙尘的神像。
郭京当年在这里设坛收礼、写经布施。兵部尚书也为他捧场,民间敬之如活神仙,
传闻甚至有人请他试试请天兵。没人笑他,只有孙傅喝斥别人质疑。
裴三郎冷笑:“你这种人……死得快点,都是仁慈。”
夜,汴京城南。
王宗濋宰相之尊却来到府衙狱中,独坐内室。
郭京步入时如虾般弯腰,满面病容,眼中却压着一股邪火。
“昨夜你在坛上一句不吭,是怕了?”
郭京咳了声,笑得委屈:“贫道只是忍辱负重,留得青山在……”
话未说完,王宗濋手一挥,摊开一张火印文引。
“我给你三百人,明日重开天坛,再请天兵。”
郭京怔住。文引在手,像是烫了一下,眼中光芒猛然一闪。
“多谢王相公……只是贫道……昨日之事……”
“无妨。”王宗濋语调温和,“我只是看不惯张叔夜独揽兵权。
若真抗金,自有我们朝中饱学之士出谋划策,怎轮得到他来置喙?
还有那裴三郎是谁?年纪轻轻便敢称岁三百,哼……真当我等都是傻子不成。”
郭京连连点头,嘴角抽动,像终于又摸回了命数。
次日清晨,坛前香烟未绝。
范琼着一袭净白道袍,头戴草冠,面色庄严,脚步却轻得几乎要浮起来。他跪于香案前,仿若拜祖。
裴三郎不语,从袖中取出锦袋,将那枚“地火灵丹”抛于其手中。
“老祖有命,先赐你丹药一枚。三日之后,气入丹田,梦自清明。”
范琼不疑有他,仰首吞下,连符纸都没扯。
片刻后,他背脊轻颤,面色渐白,双手发麻,却仍咧嘴一笑:“好丹……己觉体内炽热,神识明澈……”
他欲再言,腹内却如有砂砾翻滚,来回刮擦肠胃。他强撑两口气,仍不忘低声禀报:
“师兄容禀……昨夜……王相公密见郭京。”
裴三郎轻抬眼皮,语调未变:“我自会处理。你拜师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范琼大惊,叩首三次,语不成句:“明……明白!范某不负天机!”
他踉跄而退,嘴里仍高呼:“师弟告退!”
裴三郎负手站着,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却没有笑意:
“汴京这一城人的仇,我先替你们报一小半。”
次日正午。
郭京换下道袍,剃了胡须,根本没去调那三百人重新开坛。
他自西门穿街越巷,藏身南市。
还没等他喘口气,一童子在巷口惊呼:“娘!是郭天师!”
郭京大吃一惊,连忙捂着脸起身便走,可一连换了三处栖身之地,都被人认出。
有人跪地焚香,有人哀求解厄,有人哭着拉他衣角,说自家哥哥在北城墙上等神兵。
他一次次摆手否认,一次次被“再现神迹”的声音吞没。
最终,他藏身旧观,瘫坐神像前叹了口气:“骗得太狠……这下收不住了。”
他猛咬牙根,目光转冷。
夜,汴京西门,风声猎猎。
吊篮随风晃着,索道绞紧。郭京踉跄奔来,一身破道袍,狼狈不堪。
“快!放吊篮!快些——”
他边走边低声骂着,城楼几个守军一愣,见是那郭天师,也不敢违背,只得挂好吊篮,一寸寸把绳索拽了出来。
郭京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宫墙方向,脸上肌肉乱跳,汗从鬓角一路淌入衣襟。
他不是不知天命,而是太知天命。
王宗濋亲手给的文引,盖了火印,用了礼部的签合,他没真信过火印的效力,却真信过王宗濋的用意:
“你若败,不过再死一次”。
“那我就不死。”他喃喃,眼神阴冷,如蛇如蝎。
吊篮己悬于半空,摇摇晃晃,缆绳绞得发紧,像扼住他喉头的大手。他踮脚就要踏上去,忽然—
一只手忽然扣住他手腕。
“你急什么?”
声音冰冷,像是从垛口石缝中爬出来的湿蛇。
郭京僵住,回头一看,一双冷若利刃的眼正盯着他。
张叔夜。
“你奉的谁的命?文引呢?节杖呢?”
郭京手忙脚乱地掏出那张帛书。张叔夜冷冷一拽,火折一擦,那张帛书瞬间化为火光。
“王宗濋要你开坛,你真能开城?你拿纸片引神兵?”
说罢,一脚将吊篮踢出城墙,铁索敲打在城头,哗啦作响。
郭京惊恐后退:“我不是逃,我是议和,是,是……”
“封口。”
两名副将上前,反绑、塞口布,一气呵成。
郭京扑倒在地,眼睛死死盯着张叔夜,仍想张嘴说些什么。
张叔夜目光冷峻:“你若真开了城,汴京数十万条命,你轮回三百年也赔不起。”
郭京怒吼一声,模糊不清:“我乃天师!谁敢辱我——”
一人缓缓走来,袍角不动,神色清朗。
裴三郎。
他走近,没言语,只与郭京对视片刻。
那一眼,不带怒意,不带恨意,只有从博物馆展柜前俯视赝品的冷静——可惜、可鄙、不可原谅。
郭京在地,嘴里不清不楚地呜咽着:“你……你也是装神弄鬼的……”
裴三郎不语,只将玉佩收回袖中,朝张叔夜轻轻点头。
张叔夜长啸一声:
“妄开城门者,有此人!”
一脚踹出!
郭京身体像被断了线的风筝,从女墙翻出!
“呜呜——!”
他在空中翻滚三圈,袍袖扬起,头冠脱落,最后重重砸在城下空地!
——嘭!!!
那声闷响,仿佛砸在了所有人心头。
城下一瞬死寂。
然后——
咚!——
咚!——
咚!——
三声战鼓,自远方金营处滚来,雷声般震破黑夜!
张叔夜转身望向西北,脸色不动,声音低如细雪:
“他们,来了。”
裴三郎站在他身边,看着夜色下金营所在的方向,突然脱掉道袍:“给我甲胄和弓箭”!
旁边几个兵士一起议论起来:“小神仙……要杀阵了!”
此时宫中,宋钦宗听闻鼓声,手中御笔滑落,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
汴京的夜,终于开始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