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中,传来一段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哼唱。
不成调,也不成句,只是一字一顿、含混地从榻上传出,如从梦境中被人硬生生拽出,又在半途失了声。
“风吹槐花落,灶烟起柴扉……”
十三娘脚步一顿,倚在门边没有立刻进去。
那声音太轻,却透着一种人未醒、魂却在旧事中徘徊的怅惘。她听着,心忽地被什么碰了一下。
她轻步走近两步,眼前是一间靠墙的小室,屋内熏香未灭,
药味混着陈灰,木地板隐隐还有被水打湿后晾干的痕迹。
榻上躺着个女子,满身血污,发丝贴着脸颊,眉头紧蹙,唇间仍在呢喃。
她的声音己经断了,只剩下微弱的气音,在静夜里像远处雪落檐角的“沙沙”声。
“槐花……”
十三娘下意识喃喃,像是从什么极远的地方被那两个字拽了回来。
她俯下身,看清了榻上那张苍白而清秀的脸。
眉眼尚带着少女未褪的青涩,睫毛很长,像小时候躲在她怀里撒娇时的小猫。
像极了那个软糯糯唤她“十三姐姐”的小姑娘。
她怔了一息,眼眶忽然湿了,眼中竟起了一层薄雾,
像是胸腔里什么东西缓缓升了上来,却噎在喉口,吐不出、咽不下。
“苏也棠……”
她低声唤着,声音近乎沙哑,像怕一出声梦就破了。
“你怎么会在这……”
榻上的女子忽然微微动了。
她的眉心一跳,眼皮颤了颤,像是被外界的气息勾住了梦魂,一点一点地挣脱出无声的沉溺。
屋里灯未熄,窗外风正紧,风声透过窗棂的缝隙,呜呜作响,像是谁在屋外低声呢喃,徘徊不去。
她睁开眼的那一刻,眼神仍带着迷茫与混乱。
她试图起身,却刚一动,肩口那处缝合尚未结痂的伤口仿佛有火钩子从里面拽住她,整个人顿时僵硬在榻上。
剧痛如潮,背上冷汗淋漓。
她想闭眼,可眼皮却被光刺得合不拢;想说话,可喉咙干得只发出沙哑的破声。
“……这不是……”
她刚张口,声音便碎的细不可闻。
十三娘俯身将她轻轻扶住,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别动。”
榻上的女子挣扎着转头,看清了面前的脸。
那是一张女子的面容,眉眼明锐而清淡,似曾相识——像梦里某个久未出现却从未真正遗忘的影子。
她张口,却只是吐出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在哪儿?”
“在富阳。”十三娘轻声说,手掌托着她肩头,“你安全了。”
她没有立刻回应。
目光在一寸寸聚焦,她垂眼看自己的手,满是血痂与烟灰;
再看身上,一床旧锦被半裹着她的腰腹,布料粗糙,却干净且温热。
空气中,是浓烈的草药味,还有一点淡淡的……陈皮香。
那香味一扑上来,她眼中骤然一闪。
“……我娘的药匣。”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说出来,声音里带着某种脆弱到几乎破碎的依赖感,像是抓住了梦中最后一缕光。
十三娘愣了一下。
苏也棠却己缓缓转头,视线穿过她身侧,落到那半掩的屋门外。
“……火灭了吗?”
这一次,十三娘没有立刻作答。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轻声道:“己经过去了。你安全了。”
苏也棠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可那口气里,既无松,也无喜,只有一种深到骨子里的——失重。
她没有哭。
只是抬起一只手,盖住自己的额头,指背轻轻按住眉心,像要把火焰、尸体、尖叫与血泊,从脑中一点点摁下去。
指节微颤,力道却不轻。
她喃喃地吐出一句,声音轻得仿佛她自己也听不清:
“……为什么不是梦。”
十三娘看着榻上的苏也棠,眼里情绪翻涌,一寸寸浮出早年久藏的记忆。
她当然记得这个女孩。
小时候软软糯糯地跟在她身后喊“十三姐姐”,明明走不快,却总想抢着给她塞蜜枣,死缠烂打要她教那句“槐花歌”。
那时候的苏也棠圆圆的脸蛋,笑起来带点婴语未褪的甜音,一看到她要出门,就抢着给她绑披风。
十三娘想笑,却没笑出来。
她记得自己那年不过十五,父母因欠债将她卖给城里的富户做小妾。
她未过门便受那尽那主母的侮辱,实在撑不下去,只能逃。
饿得倒在街头时,是苏也棠的父亲将她领回了苏家药坊。
“她天天跟着我转,非要我背着她去药堂,看郎中怎么煎药。”
苏父说她像极了他早夭的大女儿,便将她认作义女,放她在药坊里做事,不问过往、不嫌来历。
“我走那年,她才十西,还学着我写账,一笔一划非要用小毛笔……”
十三娘喉咙发紧,指尖轻轻拂过苏也棠额前一缕碎发,却在指腹触到一道细细的伤痕。
心口像被针挑了一下。
“你该怪我。”她低声道,声音哑得不像平常的她,“是我说好了过完年回家,结果什么都赶不上。”
她慢慢蹲下身,替她掖好毯角,指骨却微微发紧。
眼前这张脸,己经长开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满街追着她跑的小丫头——
眉眼像她娘,鼻梁却更挺,瘦了不少,也黑了些。
她没有流泪,只紧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像在心底给了自己一个迟到的承诺:
“我回来了。”她低声重复,“再不走了。”
窗外雪下得更密,街口火光渐熄。
屋中灯火未灭,一切像刚开始,又像刚刚结束。
榻上的苏也棠忽然动了动手指,睁开了眼。
她眼神先是迷茫,转而落在十三娘脸上,又向窗外望去。
“火……烧到我家了吗?”声音轻得像风声里的烟。
十三娘顿了顿,没答。只是低头握了握她的手,想说“己经过去了”,却在那一瞬察觉,那只手指忽然收紧。
那不是问话,是她意识正在回归。
下一句——
“……火,是从后门烧起来的。”
语气像陈述,又像梦呓。
十三娘眉心一跳,忽地意识到:她不是被烧伤的。
她,是从火里活下来的。
宿州,破城当夜,苏宅陷落。
火,真的是从后门烧起来的。
窗纸被火焰倒映得通红,苏也棠眼看着家门外头刀光乱闪,仆妇惊叫、婢女倒地、药经方剂散落一地。
她正藏在内室角落的药柜后头,不敢喘一口大气。
外头脚步声密集如雨。就在她将药匣藏入袖中之际,一只大手拎住她领子将她拉起。
那人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旧牛皮的腥气,一把将她按在地上,笑得像狗咬住骨头时的咯咯声:
“这娘们儿白净,好好伺候我,说不定你能多活几天。”
苏也棠拼命挣扎,手肘打在他胸口。对方反倒兴奋,伸手去扯她腰间衣结。
“全家一个不留。”
她想扑过去抢那个匣子,却被扼住肩骨。下一秒,门外忽有人怒喝——
“耶律库烈!”
声音带着将军威势,压得房内所有动作戛然而止。
一个金军将官快步进屋,披着镶了金边的牛皮甲,神色冷硬。
他一扫屋内情景,目光落在地上的苏也棠。
“她是我第一个看到的。”他冷冷开口,“你懂了吗?”
耶律库烈额角青筋跳动,却只能低头:“……是。”
军官不再看他,只吩咐:“将她带走,看牢了。别死。”
苏也棠被架起,一路晃动间回头望了一眼那被火焚烧的厅堂。
而那个叫耶律库烈的金人站在门边,始终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那一眼,如烙铁印在她背脊。
她知道,她还活着。
但她,也知道那眼神会跟着她——首到他把她亲手再抓回来。
宿州金军营寨,一个阴暗的地牢侧厅。
门开了。
她没有抬头。
一个人影走进来,在她面前站定,身上的气味带着血与铁锈。
她仍靠在墙边,蜷成一团,像只被遗弃在井底的猫,浑身湿冷、血迹干涸,发梢贴在脸侧。
那人蹲下,停在她一臂之外。
低声开口:“明早,你会被带去见主将。”
“你就说,疯狗昨晚喝醉了,说了句胡话——”
“‘金人打得过宋狗又怎样?永远是我们大辽想杀就杀的畜生。’
“就这一句。”
她依然没动。
他站起身,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
门再次关闭,风声隔绝在外。
苏也棠靠着墙,缓缓闭上眼睛。
像什么都听见了,又什么都没听见。
她只是侧躺着,静静地,像一截被火烧黑后仍藏着余温的柴枝,
缩在冰冷的角落中,不肯灭,也不敢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