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一夜,窗外白得没有边。
檐角垂下的雪帘像是冻住了时间,天地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温度。
药铺内室静得像个被封住的结界。
炭盆中还有一点残红,十三娘刚添了两块木炭,火星被拨动,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回头看了看榻上那道身影,皱眉又悄悄探了探额头。
温不高,可汗出了不少,细密地浸着发鬓与枕巾。
她叹了口气,刚坐下歇一口,榻上的人却忽然轻声呢喃了一句:
“……他还在笑。”
声音极轻,像是风卷雪时扫过檐角的低响。
十三娘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苏也棠眼睛望着房梁,没有看她,神情却木然得像被某种记忆钉在原地。
“……不是梦。”她低声重复,“我咬了他……他还在笑。”
那声音像风吹过火堆,带着一点烧焦的回音。
她说着说着,嘴角忽然抖了一下,像是想笑,却笑不出来。
取而代之的,是两声干咳。
咳得肩膀一抖一抖,把整个人咳得脸颊发红,眼眶也微微泛热。
十三娘赶紧倒水递过去:“别说话,喝口水。”
苏也棠接过水,抿了一口,唇色淡得发白。可就在下一刻,
她忽然停住了,视线落在杯沿,喃喃地说:
“你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吗?”
十三娘微怔,隐隐觉得不安。
“……从后门。”
苏也棠的语气像在背一条医书注释,平平淡淡,不带起伏:“米缸先塌了,然后是柜子,
烧得最快的,是阿娘的医书。”
十三娘的手一抖,水几乎洒出。
苏也棠没有看她,只盯着窗棂外那一片雪光:“后来,有人来了。”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仿佛怕惊动什么。
“他踢了我娘一脚,说——‘她是我先看到的。’”
十三娘眉心狠狠一跳,正想再问,却听她轻声说:
“然后……我咬了他。他笑了。”
她笑不出来了,只把眼睛慢慢闭上,把头埋进了被角。
“救你那个人是谁?”十三娘轻声问。
苏也棠没答。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像雪落叶面:
“他说他姓殷。”
“……只说一遍。”
“我忘了。”
她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肯再提的力气:“我不想记得第二遍。”
她把脸埋得更深,指尖在被角里缓缓收紧,像握住什么,也像放弃什么。
十三娘望着她那只握得发白的手,眼底情绪翻涌,却什么也没说。
然后,十三娘低声开口:
“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雪落得更密了,压住了天光。
昏黄的暮色里,宿州金军大营门前的游街队伍尚未收队,几具伤兵被拴在木车后,拖行于泥雪与污血中。
血腥味混着血腥味,呛得人几欲作呕。
殷隼躲在一处干粮帐篷后的木架下,披着一副沾着血和灰的旧皮甲。
他半面埋在雪影里,眼神冷得像冻铁,静静看着前方。
他盯着那辆木车。
疯狗——耶律库烈,被五花大绑在车上,浑身是血,头发凌乱,眼角裂痕未合,嘴里却仍在大骂:
“乌雅述你个软蛋——公报私仇的畜牲,争不过女人就用官威压人?呸!”
那声音破哑撕裂,像一头疯狗被踩住脊骨时发出的挣扎。
可西周没人理他。
只有殷隼,目光如刀,盯着那人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耶律库烈“,
看来话己经传到,耶律库烈被那金将术虎乌雅述阉了。
但这个看起来只会官威压人的乌雅述并未放松地牢的警惕,
仍存着羞辱完这条疯狗后,再去与那白的耀眼的南朝女子一度春风的心思。
他低声念了一句,然后转身,从另一侧绕过封线,悄然向牢营方向走去。
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喂——你哪营的?”
几个金军斥候正押着俘虏巡查,停在他前方。
殷隼身形未动,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答道:
“火拔营斥候。”
对方疑声:“火拔营?叫什么?”
他脚下停顿了一瞬,像是迟疑。
雪正好落到他肩头,融在他破损铠甲上,发出极轻一声“滋”的热响。
“……殷隼。”
斥候盯着他几眼,又看他浑身泥泞、血迹未清,
右手仍缠着一层旧布绷带,像是伤未愈、未得休。
终究没再多问,只挥了挥手:
“过去吧,今晚别走偏了。”
殷隼越过他们,步伐不紧,却极稳。
雪越来越大,雪片扑在他脸上,肩上,甲缝里,却烫得像火。
他知道,再晚一步,那个女子就真的没命了。
“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十三娘坐在炭盆边,望着榻上的人,轻声问道。
苏也棠怔了一下。
她的唇轻轻动了动,眉心皱着,眼神却飘向窗外,仿佛那一夜的风雪还在。
良久,她才低低开口:
“……有个男人。”
“他背着我,一路往南。”
她声音极轻,却透着一种倦极后的温热。
“像只鹰,一口气飞回来的。”
那不是讲故事的口吻,更像是梦中浮现的一段半真半幻的画面。
她闭上眼,睫毛微颤,仿佛还在回味那段冻得几乎窒息的旅途。
她没有说名字,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现实。
她只记得——那人背宽,步稳,手却很冷。
风雪打在他脸上,落在她头发上。
他没吭一声,只在耳边说了一句话:
“闭眼别怕,我带你飞回临安。”
殷隼己潜入地牢。
他不记得有没有说过那句话。可当他背着她,穿过风雪,越过敌营、踏血夜奔时,他的心跳早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