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纸窗半掩,一缕阳光照在展开的船图上。三郎挽着袖子,坐在案前反复描绘一艘多桅海船的轮廓,
唇边咬着炭笔,一只手指头沾着墨,在图纸边缘不停点、改、擦。
他嘀咕着:“这绑船帆的绳索再往后半尺………可这龙骨长度又撑不住……”
门口传来一声轻唤:“你又画到忘了吃饭了?”
三郎抬头,一眼就看到阿兰若拎着竹篮站在门边。阳光在她乌发与额边流转,
她身上的水绿衫子被风吹得轻轻扬起,手腕系着半条沾了香粉味的帕子。
他咳了一声,连忙把炭笔往袖子里一收:“你来啦。”
阿兰若走进来,把竹篮放在一旁:“给你带了油爆虾。
香皂坊和玻璃坊今天都出第一炉,姑娘们学着你的炒菜做的。”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图:“你在画船?”
三郎点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古书上见过某种福船构造……
但太久远,记不清细节,只能自己琢磨着补出来。”
阿兰若略一沉吟,却没有接话,而是从篮子里拿出一本账册和一页通商草案,递到他手边。
“香皂、玻璃、香水这几类,总算都开炉了。下月起粉底、眉笔也能产出。
但富阳……说白了,太小了。”
三郎眉头微皱:“那就往外走。”
阿兰若:“我当然准备往外走。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望向她,眼中有一丝跃跃欲试。
“我们手头要稳,先养自己人。但你若想着靠富阳撑起整条产业链,卖给百姓,
他们吃都吃不饱,哪里来铜钱买粉底?”
三郎皱眉:“那你是说——靠临安?”
阿兰若点点头:“当然靠临安。全大宋最富贵、最爱体面的妇人都在那里。
前朝贵戚,南渡商贾,世家贵女,谁不拿面皮当命?”
她顿了顿:“但我们不能只靠临安。那赵构若真要动手,一纸封城令,就能把商道堵死。”
她摊开草案:“我想这样:临安作为主要市场,若能占了明州,便有海港。
到时靠新船和火器,下南洋,走东瀛,前景广阔。
三郎看完草案后,沉默半晌:“你一口气列出三条路,明州造船就要修船坞,还要测试新武器,培训海员,
……你知道这要多少钱、多少人吗?”
阿兰若收起笑:“你想缩回富阳小窝里去?那就别指望临安贵妇来抢你的香皂了。”
“你这是逼我造反!”
“我这是在逼‘我们’,活下去。”
桌上纸页轻响,两人对视一眼。
最终,三郎叹了口气:“你赢了。我会尽快测试适合海战的新武器,还会给你画出一些航海路线图。”
阿兰若偏头一笑:“你只管做,钱我来挣。”
三郎怔住。刚才桌前的烦闷、困惑,此刻反而化作一丝被轻轻承接住的安定。
阿兰若转身离去,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
“要是扣子在这,她说不定己经想出三种让临安贵妇抢着来买咱家眉笔的法子了。”
三郎低低叹口气:“这猫崽子……”
夜色初落,细雪未融,巷中湿冷。城西一处废弃绸缎铺内,几人围坐灯下,小小火盆噼啪作响。
“这一带己经三轮搜过,换了门脸,皇城司暂时不会再查。
”陆蔻说着,一手翻着街道图纸,另一手拨了拨袖中藏着的飞针。
沈竹君凑过来,低声道:“我们两个行动,沿街问铺面,看看有什么消息。”
陆蔻:“要走老坊巷,靠近护城河边,消息最多也最乱——你确定不怕?”
沈竹君咬了咬牙:“我怕啊,你保护我。”
陆蔻明媚一笑,拍拍她的肩:“那走。”
两人换了寻常女眷的衣服,走进了黄昏中的临安。
城中街头仍有灯火,百姓低声议事,小贩收摊时交头接耳。
忽然——远处锣鼓声大作!
“闲人退散!金国使节入城——”
巷口瞬间被军士封住。街边百姓下意识退让,一个青年刚张口:“该死的金狗……!唔!”
他的嘴被一个店家使劲捂住:“你这孟浪小子,不要命了!没看到大宋的官还得给他们跪吗?!”
高头大马缓缓驶过,一顶郡王才能乘的布辇稳稳而行,轿旁金兵骑士排成双列,
腰挎马刀,肃杀惊人。几个穿着官服的人纷纷鞠躬迎道,卑躬屈膝。
沈竹君在路口一角目睹全程,震惊失语:“他们为何不私会,这是要……昭告天下?”
陆蔻眯起眼:“故意的。”
她的声音极轻:
“这官家倒也无耻,打着抗金的名义登基做朝堂,金人真来了又乖的如猫一般。”
沈竹君咬唇,面露不甘。
二人无声地退回。进入藏身处时,恰巧岳飞与殷隼也气喘而归,防身软甲上血迹斑斑。
沈竹君惊道:“你们怎么了?打起来了?”
岳飞甩下夜行衣,一边解腰带一边开口:“殷隼带我和王贵去探万寿所得暗牢,
还没到门口,就碰上一拨皇城司的人埋伏。”
殷隼捏着半块布巾擦拭胳膊上得伤口,脸色冷硬,
倒没太多怒气:“打得不顺利,他们太熟这条巷子,来了三拨人。”
沈竹君焦急:“那你们怎么脱身的?”
岳飞简洁利落地说:“多亏带了你给到那些玩意,烟雾弹,燃烧弹,加上我们快的吓人的弩”。
沈竹君瞪大了眼:“怎么样,厉害吗?有没有卡住?!”
岳飞还没说话,殷隼转过头,凝视岳飞几秒,低声说了一句:
“你这人……比金国的斥候队还狠。”
陆蔻丢掉斗篷,咕哝着:“你们就知道打打杀杀,倒是没人关心我和竹竹见了什么。”
众人转向她。
她这才懒洋洋道:
“金国驸马——正大张旗鼓地,在临安城里走了一圈。
他们和朝廷不是密谋——是打算昭告天下,这官家要降金。”
室内气氛陡然凝住。
“那我们就别藏着了。”岳飞冷声道。
陆蔻缓缓一笑,眨了下眼:“你说我们要是杀了这个金国使节,官家会不会疯掉呀?”
屋内一静。
沈竹君下意识看向她,张口却忘了要说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来真的?”
殷隼没说话,只盯着陆蔻看,眼底浮出一丝探究与惊讶——这个总爱说胡话的小姑娘,竟然认真得可怕。
岳飞沉声问:“杀金使……真要这么干?”
张宪皱眉:“你杀了使节,临安百姓可能要流血。”
牛皋哼了一声:“不杀,他就来杀我们。”
一时间众人沉默。
陆蔻看着他们,忽然轻声说:“你们谁见过大宋百姓被金人剁手?我见过。”
她眸中一动,抬眼一一扫过众人:“杀不杀,归你们定。
可这一次——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剁了手,还要给人跪下给金贼赔笑。”
气氛猛地一凝。
岳飞眉头微挑,没说话,目光落向地图角落,像是在默默掂量那句“值不值”。
然后他缓缓站首身子,眼神里第一次浮起光亮:“……说说看,怎么杀?”
张宪吸了口气:“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就会‘喵’。”
牛皋笑出声来:“我就说她不是只会和帝姬撒娇的。”
沈竹君眼里也有了光:“她能想到法子,那我们就能办到。”
一时间,原本沉重的小铺之中,气氛像被点燃了火星。
陆蔻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那就听我这个‘撒娇队长’的——下一步,我们还需要从富阳调一队人……”
富阳,镇军司衙门,火盆中的炭火忽地一跳,仿佛预示着一场利刃将至的夜雨。
案几上烛火微跳,沈婉仪摊开那封密信,是殷隼手写回报的战况与情报。
她低声念出:“……临安城中戒备虽重,但金国使臣入城并未避人耳目,赵构礼遇有加。”
嬛嬛沉着脸坐在对面,掌心微汗:“是驸马?”
沈婉仪点头:“信里提到,他在临安西门受礼,郡王仪仗,王府车队。鸿胪寺官员大礼相迎。”
桌上还有第二页,信尾处,殷隼的字迹重了几分墨:“需再调一队火速入临安,计策己定。”
沈婉仪手指点着那句话,眉头紧锁:“他这是在请示能不能杀。”
“开什么玩笑!”嬛嬛一把按住纸页,脸色泛白,“杀金国使臣?九哥疯了,他不会拿我——”
她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是连自己都不确定。
“他……不会把我交出去。”
沈婉仪望着她,没有立刻回应。
嬛嬛的眼神开始动摇:“他也许只是怕金人,不想再打……但要把我交出去,是不是太……”
沉默几息,沈婉仪忽然道:“若我是金人……拿一个帝姬换几年平安日子,我也换。”
嬛嬛身子一震,垂下眼睛,许久未语。
外头忽然传来三郎略带无奈的敲门声——
“你们两个还要争多久?再争我今天不炒菜了啊?”
两人同时转头,空气中紧绷的弦仿佛被谁轻轻拨了一下。
“不行!”她们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下一刻,嬛嬛扑哧笑出声来,沈婉仪翻了个白眼,起身道:“该做的事要做,该吃的菜也要吃!”
“镇军司第一名厨”用自己的手艺解决了争执,也得知了她们争论的事情。
此刻他俯身系紧王贵腰间的弩套,顺手把几件新武器塞入他手中。
“烟弹、震爆弹,弩匣升级为双发紧扣型,最后一根射完之前会卡一下,你就知道该换弩匣了。”
王贵抓抓后脑勺:“还是你说得清。”
然后他接着问:“接头呢?”
三郎指了指袖口里藏着的字条:“门前三叩,你问‘客官新茶到,富阳岩顶’,
里面问‘作价几钱?’——你说‘六钱’,就对了。”
王贵将短弩扣回腰间,嘴角轻扬:“还挺像茶客。”
三郎拍拍他肩:“这回要和皇城司面对面打,小心点。”
三日后,临安,旧屋里炭火噼啪作响,沈竹君趴在桌上,手里拿着一张刚描好的图,眼睛一亮。
“若是我用新做出来的这东西……从这儿这样走……”
她轻声念叨,指尖在图上一顿一顿地点着,线条却越勾越快。
众人凑近,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蔻率先出声,眨着眼笑:“竹竹你是不是藏了什么绝活?”
沈竹君脸一红:“也不是绝活……就是、试试而己。”
岳飞低声问:“你有几成把握?”
沈竹君咬唇,却还是点了点头:“能行。”
陆蔻“啪”地一声把图纸合上,笑着抱住她:“行不行都试试嘛,我们喵喵队从不走寻常路!”
殷隼倚在门边,轻声道:“我是鹰,你却真的会飞?”
这时门外轻叩三声。
门内静了一瞬,传来一句低声打探:“客官新茶到,富阳岩顶。”
岳飞不急不躁:“作价几钱?”
门外答道:“六钱。”
门被拉开一条缝,岳飞眼神扫过王贵背后的夜色,片刻停顿。
他低声问:“其他人呢?”
王贵一挑眉,声音压低:“半炷香后就到——分两批稳些。”
岳飞点点头,眼角却扫向屋内灯火通明处,隐约可见沈竹君仍伏案在画,
陆蔻半靠着窗边正咬着果子,殷隼独自调整着机关弩。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让过门槛。
“进吧——你来得刚好。”
二人不再多言,门关上,杀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