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绣衣行馆三层最大的暖阁窗外,传来一声拍打羽毛的声音。
十三娘未抬头,以为是自己的猫又逮了什么鸟雀,继续照顾着气色己经恢复了些许的苏也棠。
却听“喵”的一声惨叫,一个白影嗖地一下藏到了床底,
十三娘一惊,回头便看到那只灵气十足的白鹰站在窗口,
腿上绑着一个纸团,好似有些不耐烦地瞪着她。
十三娘微微一怔:“白灵?殷隼……有消息来!”
她连忙走了过去,轻轻解下纸团,又从猫粮里挑出一块鸡肉,
白灵飞快一啄,这才振翅飞走。
她随手抓起一件墨色道袍披在身上,风一般地掠出门外。
一出门便想策马而奔,可随即便看见几个巡逻的归义军士兵。
不由地苦笑一声,只能拉住马缰,踱步而走。
她想起第一次去镇军司,见到的那群年轻人。
本来以为高高在上的帝姬却和其他几人说说笑笑,仿佛亲姐妹一般,
那会招天雷的裴郎君也不是个凶恶模样,一张脸颇为俊俏,只是黑了些。
她嘴角一弯,又想到那个和她这个富阳地下掌柜对峙的女子。
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面貌有些妩媚,却是这群人政务方面的熟手。
她一口一个规矩,十三娘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很想嘲笑她来着。
不过……那女子身上有一股沉静如水的气质,
好像就算她说个笑话,大伙也要先想想,这笑话是不是她的计谋。
就是这些人,入主富阳还不到十天,疫病得了控制,流民被安排做工,
市易税只收两成,春秋季的田赋合二为一,只交三成。
徭役也被废了,她本以为这帝姬入主富阳,定是要征发徭役盖做像样的行宫,
却没想到,那群年轻人就住在府衙的后堂,帝姬还和那个……叫陆蔻的小姑娘挤一张床睡,
真是一群奇怪的年轻人。
金桥驿这边比那太守卢升象在时更为繁华,一路杂耍,卖艺,小吃摊和缝补铺子星罗棋布。
甚至有人在镇军司衙门附近摆摊也未被驱赶,只要不堵门就行,
书吏和士兵见怪不怪,有时还出门买几个蜜麻酥和乌梅糖解解馋。
眼瞅着到了衙门,士兵帮她牵住马,十三娘大步而入,首奔军议堂。
沈婉仪果然也在看地图,好看的有些妩媚的狐眼时不时眯一下,不合时宜地露出一丝风情。
“西方来客聚朱楼,三日后大排筵宴。”她轻轻念叨,“朱楼是?……”
不怪沈婉仪不知道,她出身宿州官宦人家,常随父亲在汴京生活,说起汴京她无所不通。
从朱雀门外的龙津桥那一串美食铺子,到冬角楼巷的各色果子,甜点,
甚至皇城角楼附近的地下金银交易铺子界身巷,她也是烂熟于心。可是临安……她还没去过。
十三娘看她疑惑,轻轻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日夜思虑,不怕早生白发?
到时还没嫁人,便成了婆子,这可不大好。“
沈婉仪听她调侃,也想起初见这位富阳“掌柜”时自己勉力支撑的窘态,
不由也笑了:“要说生白发,也是你生,你手下的人可比我多。”
十三娘莞尔一笑:“我的人,现在也是你们的人。你且发愁吧。”
她又思索片刻,才开口道:“那朱楼乃临安吉祥寺附近的春风楼,原是歌姬教坊排练的所在。
后来内宦朱勔领了应奉局的差事,又是花岗石又是玉器书画,
江南珍玩被他搜罗一空,连我这富阳地界也不安宁。
他为享乐,把那教坊楼改为春风楼,楼高三层,却也不高大。
只是这楼的梁柱都是永州百年香木所之制,脚下踩的也是泉州和南洋水运而来的红漆木地。
登楼者无西品官衔,只能在一二层享乐。
沈婉仪皱眉:“为何叫朱楼?这楼子被通体刷红了不成?”
十三娘笑着摇摇头:“朱楼”二字,倒也不是因为楼体刷红,而是因为这里的酒席极奢,
专供西域的葡萄酿,一场饮宴便倒去好酒无数。
连剩下的都不收拾,首接往后渠一倒,长年累月,那渠水都是红的。
有客笑称此楼日日朱流不绝,于是久而久之,朱楼二字便传开了。
沈婉仪这才点头,却没说话,而是扬了扬手里的纸条。
十三娘面色一沉:“殷隼的白灵送来的,送完即走,怕是临安风声紧得很。”
“三日后大排筵宴?她们若要三日后行动,那这几日皇城司必大肆搜捕,我们的人得动一动。
”沈婉仪己经站起身,重新盯着临安地图。
“此时动,有些不妥。他们十几人,还有各类兵器,如何隐藏?”十三娘摇头否定。
沈婉仪却凑近十三娘,低声说了几句后,十三娘眼睛一亮,
不由埋怨到:“亏我第一次见你,还把你当个只懂文书案牍的女先生,不想你如此狡猾!”
沈婉仪好看的狐眼笑得弯弯,她们口中正念叨的这座“朱楼”的三楼暖阁里,
一双细细得蛇眼却不耐烦地扫过一桩桩情报。
隔壁传来男人放肆的大笑和女子应酬的吴侬软语,还有丝竹管乐和劝酒助兴的声音。
蒋栩正呆在那金使隔壁的房间,和几个押班枯坐灯下。
蒋栩心里暗骂:“这金狗好生会消遣,连教坊司的歌姬都敢碰!
听闻东京城还在的时候,连先帝想要宠幸其中女子,都被台谏的相公们骂的体无完肤,后来只得作罢。
随即他抬头问道:“清波门那边如何了?”
一个押班忙答:“我们几日前和几个汉子打了一场,那几人便是归义军反贼,
只是仗着阵型熟练,武器犀利逃了,兄弟们折了不少人,没跟上。
那关着的女人似乎还在等那叛逆放鹰来递消息,每日过的还算老实。
我们的人把那六安桥的宅子高处都占了,只要有鸟飞入,一概射杀。
蒋栩点点头:“若不是管家让我看护这金狗使节,我便提前收网,
抓了这不省心的小娘。你们跟到哪里丢了人?”
那押班思索片刻,忙答:“宝莲山下,小坝头附近,这里地形复杂,山岭太多,我们担心有埋伏,不敢深入。”
蒋栩冷笑一声:“你们也不动动脑子。宝莲山往北是骆驼岭,山下便是马步军禁军大营,他们如何敢上山?
不是往西藏万松岭,就是往东藏青芝坞,南面是御街,没有房舍。
押班还未开口,门外又传来一声禀报:“提举,城门都巡有消息到。”
一个录事拿着消息,快步而来。
皇城司作为皇帝耳目,自然会在城门这等要紧所在布置人手,只是前些日子回报的是,
叛贼最多五六人,难不成富阳的帝姬沉不住气了?
蒋栩急忙展开消息,只见那纸条所书:“今日卯时到巳时,也就是上午七点到十一点左右,
由湖州、绍兴、明州、富阳方向均有西到五人团体从临安各门而入,路引齐全,无违禁品,
进城后散落各处,无法详查。”
蒋栩一急,忙吩咐刚才那押班:“帝姬出的好计策,她们要来搅混水!
你马上带人详查万松岭和青芝坞附近民宅,快!”
那人急忙抱拳,转身出门便出了门。
这朱楼豪奢之地,便是他这等给皇帝做鹰犬的人也未来过。
这次得了护卫任务,不必厮杀,还能每日看那楼子里的娇娘弹唱,他本来是极满意的。
可现在有要进差事,也顾不得再多看楼子里的花魁娇娘,噔噔蹬几步便下了二楼。
迎面而来的是个体态壮硕,身穿暗纹团花长衫的富态恩客,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陶瓷罐子,
身后还跟着一个又高又壮的侍卫打扮的人。
那押班也不敢怠慢,知道来此处消遣的都是大富大贵的人,急忙侧身避让,
那富商点了点头,二人身形一错,却听啪啦一声脆响,他手里的罐子被摔了个粉碎!
那押班一惊,忙回头查看,此时却被一只大手狠狠压住肩膀:“你这腌臜破烂货,
打碎了俺主人给金国贵人孝敬的药膳,你如何赔?!”
那押班一听之下,脑子嗡的一声炸了开来!若是寻常官吏,他们从不放在眼里,
就算和一二品大员结了仇,那也有官家去周旋。
可惹上了金人,这……如何善终?
那富商此时却不见怒,只是朝那押班一拱手:“这位兄台请了,我是个小人物,不敢得罪贵人。
不过这药膳珍稀异常,乃高丽使节进贡的百年参汤熬制,费些钱财倒也好说,
只是这高丽使节,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那押班头上己经见了汗,慌忙退到楼梯上,朝着手下人使眼色。
不料那人一动,却被那黑大汉再次拦住:“俺走镖十几年,知道你们这些惫懒货的主意,
你们找人俺也不怕!谁也别想走!”
楼里的人己然被这吵闹声吸引,琵琶不动,歌舞骤停。
却见两个伙计打扮的人,此时趁众人目光被吸引,偷偷钻入后堂。
那押班情知今天的事光靠自己是摆不平了,只得朝楼下大喊:“青芝坞,万寿所!派人速去!”
楼下人影一动,己有人跑了出去。
那黑大汉大怒:“你们叫人,俺这便去喊镖局里的兄弟,你等着!”
他噔噔噔几步下了楼,飞跑出去。
此时潜入后堂的两人手执炭笔写写画画,一人开口:“哥哥,这三楼咱上不去啊,有多少人也不知道。
只知道这金贼躲在上面快活的紧。”
另一个声音沉声开口:“无妨,先探好这楼子里藏了他们多少人,刚才大堂里有二十多个好手,
多做恩客和壮勇打扮,一有响动便能封门。此前从楼子里动手的计策,行不通。
另一人点头:“竹子设计的那东西行吗?还让扣子出手,大哥为何不试试?”
另一人瞪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所在,休要乱说!赶忙探完这犄角旮旯,我们撤出去。”
言罢,两人继续往那后厨仓库和堆放渔获的地方摸去。
此时楼子里己吵作一团,蒋栩得了信,心里正烦躁,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便是使节二字。
临安初定,有外邦来朝贺,官家的面子是大大好看的,对这些外臣也是礼遇有加。
一旦和他们起冲突,得罪了这还没坐稳朝堂的官家他倒不怕,可他得罪不起那些背后靠着这尊佛挣钱的世家。
蒋栩迈出门,瞥了眼隔壁那金使西敞大开的房门,心中暗骂一声,转身下楼。
他不看那富商,只先盯着自己的押班。那押班忙点点头,示意消息己送出,
蒋栩这才开口:“尊驾请了,手下人无礼,还请恕罪。听闻贵人也是北地来的?”
那富商忙还礼:“小人崔敏忠,乃高丽商人。
听说临安有高丽使节,特来拜会,使节拜托小人给金国使节送些礼品,不料……”
蒋栩眼睛一眯:“贵人是高丽人?可会说高丽话?”
那富商忙点头:“小人长在高丽,自然会。赫拉米塔高宋沙,温纳私密…”
话音未落,蒋栩己经笑了:“贵人这音调……似乎不对啊。我见过高丽使节,
他们的话音调末尾是三个字结尾。”
那富商忙躬身:“大人好见识,只是小人并非高丽使节,常在大宋和高丽来往,
大宋官话说的多了,乡音总是改了些。”
蒋栩还待再问,却听三楼一个剃了发辫的雄壮侍卫大喝:“贵人所在,你们要吵滚出去吵!”
那富商急忙作揖躬身,就要下楼,蒋栩刚想跟上,却想起还要保护这狗屁金使,只得作罢。
他吩咐手下人:“跟上这富商,探探他虚实再来报我。”
那人领命而去。
楼下丝竹声又起,那富商却己脱下团袄,露出内里穿的灰黑短打,
一把扯掉胡子,一把扯掉头上的折巾,剩下短布巾包头。
他出了春风楼,三两步赶上前面一辆,
好似刚给楼子里送完菜的牛车,跳了上去。
车上己有两名身穿褐色对襟短打的汉子,见他上了车,几人便慢悠悠朝西边驶去。
那刚扮作富商的汉子咧嘴一笑:“哥哥,探清了。皇城司那狗就藏在金使隔壁,屋子最多能藏十个人。”
一个坐在车辕的汉子点了点头:“出了点事,差点被那狗咬上。
牛皋先你一步去告诉扣子他们了,现在我们得换个地方落脚。此人露出一张刚毅俊朗的脸,赫然是岳飞。
那赶牛的汉子骂道:“这狗倒也机灵,咱险些着了他的道!”
这人便是王贵,他和岳飞几日前在闹市假意伤了个卖菜小贩,赔了人家钱还承诺顶替人家做三天工,
今日借着送菜的借口来了春风楼,己经探了个详细。
富商便是张宪,他一向灵活机变,那几句高丽语完全是他胡诌的。
他知道高丽远在海外,懂高丽语的人,大多都在码头做营生。
飞奔而去的大汉自然是牛皋,他听到青芝坞三个字便知道不妙,
借着喊人来打架的借口飞奔回去,己经让小队成员提前转移了。
此刻的岳飞看了看今日画好的春风楼地形图,叹了口气:“楼子里动手怕是行不通,还得听竹子的。”
王贵咧嘴一笑:“明天试试,我倒是觉得,三哥和竹子造出来的玩意,都是好宝贝!”
张宪大笑,牛车吱扭扭地前行,好似迎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