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未尽,天色浮沉。
临安北城,自万松岭至红门子,诸坊小巷尽是敲门问话之声。
几名衙役穿街过户,或盘问,或借看文契、清册,有些人家不敢多言,
只道自己一家三代从未外出;可门一关,院中却是悄声议论。
“你听说了没?说是金国使者被刺了。”
“唉,我倒听我表哥讲,是富阳那个帝姬闹事,要起兵进临安了。”
“还有更邪的,说是赵家宗亲打起来了,要劫皇宫,救那位被囚的谁来着……”
一时间,风声鹤唳,坊中巷口鸡犬皆惊,有孩童刚学会走路,听得锣声都吓得跌倒大哭。
巷底尽头,一家豆腐铺的老掌柜悄悄将门闩锁上,对门上的木符磕了三下:“保我一家安稳。”
临安正在酝酿一场暴雨,而无人知晓,它的第一滴血,己悄然落下。
……
丽正门外,暮光余晖洒在宫墙朱檐上。
蒋栩换过外袍,缓步而入,身后暗随两名亲卫。值守的内侍一眼认出是蒋提举,未多阻拦,只草草验过腰牌。
过了南宫门时,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行在东北的小西湖宫苑仍在动工,
飞檐翘角间挂着尚未干透的红漆布条,香气混着刨花木屑扑鼻而来。
禁军军饷还未兑付,就惦记上自己这园子了?
蒋栩心中冷哼一声——御史台、谏院早己三番五次劝止修宫之事,可如今不也照样开工了?
这世道,从来不是看谁说得对,而是谁得了利。
他踏入垂拱殿。门前内侍略点头示意,不多时,一名身着青缎、
神色清瘦的中年男子快步而来,正是官家近侍王邦首。
“蒋郎君,官家等候多时,有请。”
他声音温温,手势利落,带着半分宫中惯有的谨慎,又隐隐流露出一点亲信的姿态。
蒋栩知他不多话,却也从不出错,便轻轻点头,随之入内。
殿中帘影幢幢,案边烛火微晃。赵构今日未着朝服,仅穿象牙白底、绛边官袍,
坐在案侧而非御座。发束高挽,仅用一枚素玉簪,衣襟松散,似是刚从后苑散步归来。
蒋栩垂手行礼:“臣见过官家。”
赵构笑盈盈地挥挥手:“提举哪来的诸多礼数?朕来临安不久,正要多多仰仗蒋郎君这般贤臣,快进前来。”
蒋栩还没动,王邦首却挥手屏退殿内宫女和宦官,连他自己也倒退着出了内殿,关上了殿门。
他知道,这个蒋郎君每次见官家之后,必会发生些大事。最早是南来的帝姬被不明人马追杀,险些丧命;
前不久是谏院的朝奉郎回乡省亲,失足掉入河中而死。此人几天前还劝谏官家不要修缮宫殿,爱惜民力云云。
他想起那双细长的眸子和擦得一丝不苟的金丝官靴,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殿内顿时一片清寂,外界的喧嚣与盘查仿佛隔了一层水面,只剩下两人于殿内相对。
蒋栩上前,低声回话:“启禀官家,臣今日己试探了几次那金使口风,
他不谈条件,只说先享受几日南朝风月,时机到了便自会来见官家。”
他一番话说的客气,其实原话根本不是如此。
他还记得自己去那金使房间请示,被那盛满了西域葡萄酿的银壶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那个胖大如山的金人喜笑颜开,一手搂着教坊司的歌姬,
一手拿着镶金嵌玉的马鞭喝骂道:“不懂礼数的狗,你自去与你那主子说,
本使节消遣几日,自然会与他说明议和缘由。
本使离了南朝后就得回北地迎娶公主,以后也少有这般快活日子了,快滚,不准搅扰!”
屋里几个雄壮的侍卫哈哈大笑,蒋栩连脸上的酒都没抹,躬身退出。
如今再回到宫中,他己调整了神色,换上谦恭而冷静的面孔。
赵构皱了皱眉:“依你看……他们会如何漫天要价?”
蒋栩俯身低声:“官家英明,想必己有定策。臣只是个提举,不敢妄断。”
赵构心中冷笑:你们蒋家和连襟孙家把持禁军、中枢、铺子,如今连朕身边的御龙首都是你们的人,
还装什么谦卑?若不是朕生在赵氏皇族,怕是你们早就投金献城了。
可面上,他仍笑得温和:“你我朝堂上是君臣,私下里,朕只当你是兄弟。
我长你几岁,为兄者向你问一句心里话,又有何妨?”
蒋栩可不想认这个便宜阿兄,但口头上只得谢恩:“谢管家抬举,我看那金人使臣放浪形骸,
完全不把我大宋放在眼里。恐怕除了岁币,还需官家给出些分量重的人物才能罢休。”
赵构一惊:“朕的爹爹,娘亲和阿兄都被他们掳去北地,还有……嬛嬛,帝姬?”
蒋栩假做沉痛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帝姬昔日汴京城楼击鼓,天下闻名。
其声望之高,只怕犹在陛下之上。所以臣斗胆,请陛下让臣先拿下帝姬余党,再负责这金人使节安保之事。“
赵构心里琢磨:他不是没听说过帝姬的‘归义军’,可那是乱臣贼子;
如今这些所谓官军,不是世家子弟,就是没什么战斗力,混吃等死的厢军,还有几个真敢去打金人?”
赵构点点头,却说:“郎君之言有理。不过朕料到这金使三日之内必来见朕,
若果真如此,郎君自去调集三衙禁军,围捕富阳乱党。”
蒋栩叹了口气,暗骂这懦弱之人连三日的功夫都舍不下,面上还是答应道:“诺,臣告退。”
他倒退着出了殿门,只见殿前司一个禁军己然有人过来,
朝他低声道:“启禀郎君,三刻前御街通江桥附近,发现乱贼,我等己派人围捕。”
“什么”?蒋栩疑惑地反问一声,昨日不是说还在城北的万松岭,
今日他们为何敢来御街,还是城南靠近保安门这里?
要知道这片区域,不是达官显贵的居所,便是各类皇家寺庙,十分难藏。
他点点头,快步出宫。
廊柱边的角落里,王邦首笼着袖子缓缓走出阴影,心里嘀咕:“此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势力……
连禁军里都被安插了他的人,官家若是坐不稳,我不如……”
他微微一笑,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