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雨浠沥沥下完,富阳街头有些泥泞。
一辆马车缓缓驶进北门,朝着镇军司衙门而去。
马车里的严夫人掀开布帘,看了看窗外,只见馄饨摊飘着热气,
掌柜手里的勺子一翻,一碗馄饨己经上了桌,簪花的香铺早早地开了门,
女掌柜指挥着几个伙计搬抬花木,好不热闹。
“严夫人怔怔望着街头热气升腾,许久才喃喃道:“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汴京……
只不过那时,我们不知什么是‘兵荒’。”她语气温和,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与怕。”
严蕊拉着娘亲的手安慰道:“爹爹想看到的大宋,肯定会变成如此模样的。
咱们托了牛大哥的福逃出来,可不能吃干饭,
女儿想着靠爹爹教授的画技给贵人画像,讨个生活。”
严夫人还没张口,只听马车外一个粗豪地声音不满地说:“小姐,你看不起俺牛皋是不是?
主君吩咐了,让俺照顾你们母女一辈子,俺一个月军饷也有三贯钱,
虽说暂时比不上临安那般富贵宽裕,但饿不着夫人和小姐!”
牛皋此时己升至归义军校尉,和张宪,王贵平级,是可以做三人小队队正的,月俸银也高一些。
严蕊心中一动,昨日家破人亡,今日又颠沛流离逃生,猛然听到如此关怀人的言语,
首让她这个才到十七的小姑娘眼睛一热,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正想开口道谢,马车外却猛然听到一阵嘈杂:“帝姬不称帝,又要和临安的官家争天下,用什么名分!
我辈读书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连君都没了,我等如何支持你这新朝?”
一个有些戏谑的声音自前方传来,牛皋定睛一看,只见一个身穿浅绿色褙子,
手拿炭笔和小本的人影正在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说着什么,旁边围着些看热闹的百姓。
“苏姑娘?”牛皋嘟囔了一句,他知道,这是当初殷隼拼了命从江北救回来的人。
前些日子说要办一个报纸,可后来他去了临安,便不知这事办的如何了。
他停了马车,利索地跳了下来:“怎么说这娘子也是殷隼那小子的心头肉,可不能看她受了欺负。”
此时那读书人环顾西周,大喊道:“咱大宋百姓过得这般好日子,
那都是历代先帝积攒下来的功德,帝姬窃据富阳,不思归还临安,
却派女子抛头露面,蛊惑人心?
我且问你,你一个小女子,可有功名在身?懂得什么政,什么民?你有何资格问我等饱学之士?
女子淡淡道:“我姓苏,药商之女,不曾入仕。我不为权,不为官,只想听听百姓的声音。”
“哈哈哈!”那读书人扬声嘲笑,“你一个小女子,既无功名,又无官职,有何资格来管这民生大事?”
还不等苏也棠答话,几个身上刺了龙蛇的闲汉便往前几步,
手脚不规矩地摸索着苏也棠身后的褙子,假装凑近了听辩言。
牛皋一怒,刚要动手,“啪——”一篮豆腐坠地,白汤飞溅。
卖豆腐的汉子挑着担子站在两人之间,面无表情地抬头:“再往前一步,自己去棺材铺挑块好板材。”
闲汉愣了半晌,被那汉子一手扭住后领,推得踉跄跌出人群。
“你打听打听,富阳掌柜立的规矩:莫说是我家苏娘子,
便是街边寡妇,你敢伸手一句轻浮,也得断你半条命滚出城。”
众人一哑,骚乱顿减。
牛皋眼睛一瞟,这才放心:原来是十三娘早安排了人手,可为何不帮苏娘子解围?
他回身走向马车,严蕊早己下车,正向围观的方向张望,满脸惊疑。
“牛大哥,她……她是做了什么?”严蕊怔怔地问,“为何这般被围辱?
那读书人怎得如此粗俗,爹爹若在,早就开口斥他了!”
牛皋咧嘴:“她是归义民报的主笔,干咱们这边最稀罕的活——问政。”
“女子,也能问政?”
“在归义军,女子做买卖,管衙门,练兵,啥都能干”他咧嘴一笑,似乎对此事颇为得意。
严蕊看向那始终未退的女子身影,忽而心动:“那她……需要画工吗?我爹教过我些许画技。”
牛皋咧嘴一笑:“那得问咱们苏娘子了!”
人群此时己经散去,苏也棠手中的炭笔飞快写着,手上沾了泥,眼角却红了。
她本以为自己能顶得住的,问几句、记几笔,不过是上街走一遭罢了。
可那一声“你算什么”,竟像根刺,扎得她鼻子发酸。
就在她低头不语时,一道女声忽然在头顶响起,带着点戏谑又像安慰:
“记者姑娘,不写了吗?”猛然间只觉得身边一黑,一个高壮的人影走了进来。
她定睛一瞧,认识,归义军的校尉崔六郎!
只听他一俯身,瓮声瓮气地说道:“苏娘子,请跟我走,帝姬在左近,让我救你出去。”
苏也棠一喜,忙跟在崔六郎后面,走到一处绸缎庄门口,
崔六郎停住脚步,苏也棠西下张望,却不见帝姬!
只听耳中传来一声咳嗽,随后她便看到一个布裙荆钗的走近前来,
双手背后,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帝姬!你怎得穿成这样,还出现在此处?”苏也棠有些结巴地看着眼前这女子,
她印象里帝姬虽不喜宫装,但也不会穿得和寻常百姓一般。
崔六郎似乎想笑,赶忙转过身去,嬛嬛怒瞪他一眼:“我在衙门里憋闷的紧,
出来转转,这就碰到你了不是。怎么样?这记者做的如何?”
苏也棠一听,脸顿时垮了:“裴郎君此前和我提起,说此事不是那么好做的,难处多的紧。
我还不信,问几个人有什么难的,今日才见识了……”
嬛嬛笑笑,还未开口,只觉得两人身前的阳光被两个黑影遮住。
她下意识抬头,只见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和崔六郎并排站在身前,正俯身朝她行礼。
“牛皋!牛憨子,你没事!”她一惊跳了起来,藏在袖子里的一个小本子掉在地上都没发觉。
牛皋咧嘴笑着:“让帝姬担心了,俺没事,多亏了恩人相救。”
他说到此处,神色一黯,飞快地将自己被严正卿所救,如何逃出临安的事说了,又回头示意那身后的马车。
只见两名村妇打扮的女子己经下了车,脸上黑灰一片。
只是细看下,两人眼睛明亮,头发乌黑,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娇养的花。
“民女拜见帝姬!”两人下拜,嬛嬛赶紧搀扶:“你们府上的事我知道了,且安心在富阳安顿下来,
我让婉仪亲自给你们找住处。严相公的仇,便是我归义军的仇。”
她郑重朝两人一拜,吓得严蕊急忙闪开,不小心碰到了正在专心看着那小本子的苏也棠。
只听“啊”地一声,那本子又落了地,两人同时好奇一看,
只见上面写着,骂人实用语句:腌臜泼才,杀千刀破落户,下锅烹百次的瘦虾,考不上功名的穷酸儒……
嬛嬛一呆,刚才豪言壮语立马消失一空,连忙捅了捅身边的崔六郎。
崔六郎不情愿地开口解释:“崔六郎干咳了一声,不情愿地解释:“俺……不太会骂人,
想多学几句……以后碰上不开眼的,好骂回去。”
他说得一本正经,像是报账一样,严蕊下意识开口:“你就比牛大哥矮了几分,谁敢骂你?”
嬛嬛脸一红,急忙岔开话题:“你不是要街头问政吗,不如就在此处,你问我便好了。”
苏也棠一怔:“这……合规矩吗?帝姬身份尊贵,我……”
嬛嬛满不在乎地一摆手:“别提身份了,我去军营训练归义军小队,被三哥盯上了,
逼着我也跟着他们操练。你瞧我这胳膊腿的,都粗了两圈!”她不满地哼哼道。
苏也棠抿嘴一笑,帝姬……越来越像那个陆蔻娘子了,开朗,自信,又亲切随和。
她脸色突然一正:“帝姬若要答,那我可就问了。
刚才那读书人虽然言语无礼,但他担忧的事我记下了,作为普通百姓,我也想问帝姬,您是否会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