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经北上走了两日的赵构此刻十分难受,他和程不器被安排在一辆马车里,
一路上颠的他头晕脑胀,好不容易坚持到当涂城下。
五千人的营盘己是不小,但见黑压压从岸边一首延伸到城下,一队哨骑己经拦住蒋栩的队头,正在交涉。
程不器悄声说:“官家无忧,这金人还要用陛下,必不敢为难。
当下紧要是控制兵权,有多少算多少。咱的船等在绍兴斗门北岸边。”
赵构重重点头:“朕这一路行来,莫不感念老相公一路扶持。
若非如此,朕怕是己被金人害了去!如若能龙归大海,去往泉州,朕一定种种拜谢老相公活命之恩!”
程不器连连摆手,刚想客气几句,可巡查的金军己然奔来,忙闭口不答。
“大宋管家下车”!
行至营前,雨下得更密了,湿冷裹在靴底。赵构立在营口,仰望金军旗帜,黑底赤字,猎猎作响。
他身侧,孙傅搓着手臂低声道:“营中都统己允入内。只待递上名帖,便可引见。”
赵构点了点头,目光却不在大帐,而在江对岸方被雨幕遮掩的北方。
那里是汴京的方向。
“……孤若能再登宣德殿,看一眼也好。”
他忽然出声,像自语,又像是真心。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出营门,孙傅一愣:“官家?”
赵构望着北方,语气很轻:“朕……想看看那里还剩下什么。”
他收回目光,转身朝大营走去。
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侧方传来:
“汴京,早被抢成一座空城了。”
赵构一怔。
他回头,蒋栩立于雪幕后方,披玄缎裘袍,面色温和,腰佩未出鞘的细剑。
他脚边印着一串单马蹄印,正是沿路随行而来。
“陛下若执意前往,”蒋栩笑道,“恐怕连牌位都看不到,便得先行跪拜。”
赵构脸色一僵。
蒋栩拱手,语气仍恭敬:“末将先一步去帐中探路,陛下请。”说罢躬身,向营中而去。
赵构望着他背影,眸色暗了片刻。
“……是朕的错,给了你羽翼。”
他低声骂了一句,转身欲步入营门。
就在此时,右侧一道年老的声音响起:
“官家!是您么?!”
赵构一愣,回头,只见一名面容憔悴、满头雪花的老卒快步而来。
“臣,冯林秋,汴京时在光禄寺做事。后来……后来投了金,如今在营中管马。”
老卒一边说,一边从怀里颤颤地掏出一块旧玉佩:“这是当年您赐的……”
赵构瞳孔一缩:“光禄卿……冯林秋?”
那是徽宗朝时期最擅长迎合圣意的官员之一。
擅谀,极媚,在汴京有“鹦鹉手”的绰号,最擅口技,曾哄得父皇连封他家人三个六品官职。
赵构怔怔看着眼前的老人。
雨糊住了冯林秋的眼角,却盖不住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那是几十年习得的“顺从表情”——嘴角微微向下,双膝己不自觉地跪地。
“官家……”冯林秋哑着嗓子低语,“您还记得……那年春宴,您赐臣一杯杏花酒,
说臣话说得动听。”他一边说,一边佝偻着身子,给赵构行礼。
“臣那时……那时不敢想能活到今日……可今日若能跟陛下再走一程——哪怕再喂十年马,臣也认了……”
他猛然磕头,磕得额头砸在泥地里,发出一声闷响。
赵构看着他,心头一阵异样的厌恶与讽刺交织。
他记得这张脸——在父皇身侧趾高气扬,曾不止一次暗地里说他不堪大任。
现在呢?苍老、枯萎、满脸皱纹。
他沉默了片刻,唇角却浮上一抹温和的笑,仿佛春宴未散。
“冯相公……你能在此,实属不易。”他声音温润如玉。
“朕若得势,自不会忘你。”
冯林秋瞬间泪如雨下,像得了天大的恩典:“陛下圣明!臣、臣定竭尽犬马之劳!
来日若能……随驾重回汴京……”
赵构的笑容更温和了,几不可察地侧过脸,避开那一脸的卑躬屈膝。
“汴京?”他心中轻哼,“你怕是连临安都回不去。”
赵构脸上的笑越来越温和了。
蒋栩站在下位,旁听赵构与金营谋克的对话。
营中主座坐着一名金军都统,名叫图罕,鬓发披肩,披甲黝黑。
他上下扫了赵构一眼,一字一句问:
“你是……大宋皇帝?”
赵构略一顿,点头:“不敢,……孤王赵构。”
图罕舔了舔手指,语气没波澜:“你想要多少兵?”
赵构目光微闪:“愿借三万兵马,夺回临安。”
金将们彼此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名副谋克低声哼了一句:“三万?他若能守住城,哪还会逃得连个马车都雇不起?我们凭什么信他?”
图罕也缓缓道:“我们只有五千人,你觉得你能借多少?”
赵构脸色一白,张了张口,竟一时语塞。
孙傅立在一旁,忽而出声:“将军——”
他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大宋皇帝对临安一带的地形、城防、旧臣分布、粮仓所在,皆在其胸中。
若用他为前锋,引得那群归义军自乱,岂不更胜贸然进兵?”
“再者,三万之兵,需兵甲粮草,需战马辎重。如今大金铁骑水土不服,
过不得江,何不试试赵殿下统率渤海军和汉军攻那归义军?”
图罕盯着他看了一眼,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
孙傅低头:“草民命贱,愿保举以此人,为朝中探路。”
图罕沉吟片刻,终是轻轻一哂。
“行,给你一千降兵。”
“打得赢,才给你马;打不赢——你们两个,都别回来了。”
他话音落下,整个帐中便安静下来。
赵构额上冷汗未干,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他知道,这一千人,是金人试探归义军的兵,也是试探他的刀。
而他这条命,值了一点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