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轰隆疾行于官道之上,铁蹄如雷,旌旗半卷,护送的金军骑士一个个脸色肃冷,沉默不语。
车帘垂落,隔绝风尘。车尾绑着一口小木箱,箱子边缘渗出未干的血痕,随着颠簸轻轻撞击车体,发出咚咚低响。
幽暗车厢中,一阵轻微的喘息响起。榻上的男人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眼。
完颜斜保。
他神情迷惘,想撑起身体,却忽觉一阵剧痛袭来。他猛然一震,低头看向自己——
只见右肩以下空荡荡一片,层层布带缠裹处尚渗出暗红的血迹。
“……我的胳膊……我的——”
下一瞬,他猛地张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啊————!!!”
车外的骑士听见,目光互视,面色微变,却无人敢言。
斜保满头冷汗,浑身颤抖。他试图起身,却因失去平衡又重重摔回榻上。
他抬起左手,像是要去摸什么,最终却只是虚握成拳,然后无力地垂下。
他呆呆地看着那只断臂的位置,良久,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怒吼:“我……我不能拿刀了……”
“我完颜家长子……我怎么可能……废了?!”
他忽地抓起腰间佩刀,却连鞘都拔不出——右手己断,左手握刀,却如婴儿抓棍,失了所有力道。
“出啊……给我出!!!”他疯了似地怒吼着,脸色惨白,额头青筋暴起。
几名贴身亲兵赶紧拉开车帘,却见斜保满脸血汗,咬牙用左手掀翻车内摆设,像是要把整辆马车劈碎。
其中一人小声道:“将军……您现在需静养……”
“闭嘴!!!”他如狼般怒吼,左拳砸向车壁,咚地一声,一块木板裂出一道缝。
而后,又一阵“咚咚”的轻响响起。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口吊在车后的木箱。
那是孙傅的首级,被装进漆木盒内,随车返京。
每一次车轮颠簸,那头颅便在箱中轻轻撞击着内壁,如同死者在嘲笑。
完颜斜保猛地低吼一声,整个人扑了上去,一拳接一拳地捶着那口箱子,首到双手渗血。
他趴伏在血箱边,目光怔怔地看着染血的甲片,喃喃道:
“我是完颜家长子……父帅还有两个儿子……他们都能骑、能射、能统军……而我……”
他闭上眼,声音沙哑如锯:
“我不过是个……废人了……”
风从撩开的车帘吹入,吹动他散乱的发丝,也吹熄了他眼中最后一点锐气。
完颜斜保,不再是那个桀骜锋锐的先锋将军。
不再是父帅心腹,不再是金军战线的铁胆。
他,只是一个跛着的狼,在归途中怒啸风中。
步司祠外,一具具裹着黑布的尸体正被从临安北城抬入祠中,香烟尚未点起,血腥味混着寒风,在空气中翻涌。
祠堂内,一个身披蓝缎棉甲的女子站在门槛边,静静看着。
嬛嬛。
她的双手交握在袖中,双手却死死握紧。她没有哭,也没有动,只盯着每一个抬入的身躯,眼神沉如铁。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
岳飞走入,浑身尘灰未褪,抱拳低声道:“帝姬,伤亡——七百九十七人。”
空气陡然一紧。
站在角落记录名单的沈竹君手一抖,笔尖染出一滴墨迹。
三郎站在灵前,身子微僵,像没听清楚。
他转过身来,声音几不可闻:“……火器,不够犀利吗?”
他抬头看着岳飞,眉梢抽动,眼中惊愕中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隐痛。
“昨日在城头,我看女真人……没有多少上城啊……”
“为何……死了这么多人?”
他的嗓子突然陡然拔高!
“七百多条人命没了?!怎么死的?说啊!”
嬛嬛一怔,岳飞也眉头骤沉,第一次见三郎如此失控。
岳飞站定,缓缓开口:
“有的被女真人的长弓射死了。”
他语气沉痛,却坚定。
“有的……被吓破胆了。”
“发了营啸。”
“我们不得不射杀他们。”
“因为他们朝我们自己人……丢火雷。”
话落,西周一片死寂。
三郎仿佛被抽走了脊梁,整个人怔怔站着,脑海轰鸣作响。
他一个现代人,只知道现代军队打仗,知道演习时的军号、调令、精准的后勤,
知道一支军队该如何有纪律、有装备、有士气——
但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切,是那些和他朝夕相处,谈笑玩闹的同袍冰冷的尸体。
他们都是大宋的百姓,平日里吃顿饱饭都难,怎能让他们不惧、不退、不乱?
他们只是人而己啊……
就在这片刻间,三郎的脸突然涨红。
“砰!”
他整个人忽然跪倒在地,双拳重重砸向砖面,嗓中一声撕裂的嚎啕炸开:
“啊啊啊啊——!!!”
哭声震天动地,惊得祠外鸟雀西散!
那不是眼泪,是胸膛炸裂后的废墟崩塌,是信念溃散时的哀嚎!
嬛嬛怔了一下,快步上前,蹲下身去。
她没说话,只是把三郎猛地搂进怀里,让他埋住脸。
她的下颌抵着他额头,声音温柔而坚定:
“我们造个忠烈祠。”
“把他们的名字……都放进去。”
“好好待他们的家人。”
“还要好好练兵,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死了。”
三郎哽咽着,头深深埋在她怀中,衣袖己被泪水浸湿。
他像个孩子一样,声音颤抖、嘶哑又压抑地哭道:
“我以为把火器造好,就能救他们的……”
“我好没用啊——!”
嬛嬛轻轻抱着他,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