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北郊的伤兵营里,数排简易木架搭起临时帐篷,营中火盆星星点点,映出无数沉痛面孔。
血与药的气味在空气中交织,断肢残甲堆放在一旁,偶有医者低声呼喝,仍压不下人间的苦痛。
严蕊蹲在一块破旧蒲团上,手中一根细针刚刚穿过麻线,颤颤地系好线尾。
她面前,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士兵,整只小臂被绷带缠裹着截断,只剩肩膀以下的一段创口。
她小心翼翼地将针凑近,目光集中到那块血迹新凝的肌肉边缘,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我……开始缝啦。”她轻声提醒,动作却迟疑。
然而那人却不声不响,坐得笔挺,一动不动。
严蕊忍不住抬起头,小声问:“你不痛吗?”
那士兵像是这才回过神来,偏过头,吸了口气,低声嘶哑:“当然痛。”
他顿了顿,却随即淡淡地说:“可没那次痛。”
严蕊一怔:“哪次?”
那人眼神一黯,像是被拉回了地狱深处。他语调平缓,却每一句都像石头,沉沉砸在地上。
“我是庐州人。金兵破了汴京,我带着一家老小逃难。眼看就到渡口了,却被金军斥候堵上。”
“我还没让我娘子上船,她就……中了一箭。掉水里了。”
“我爹爹跪下磕头……他们看都不看,一刀劈了我娘亲。”
“那帮畜生朝我冲来,我来不及多想,把我儿子扔上了刚刚划开的船。他才三个月大。”
他抬起头,眼睛死盯着帐顶的帆布:
“我期盼那船上能有人给他条活路……如果没有,那也比落在那些畜生手里强。”
“我捡起拐杖就朝他们冲。”
“然后……我被撞飞了。”
他吸了口气,语调忽然变轻:“醒来以后,我在湖边的芦苇荡里。
我身边全是死人……我爹我娘,都没了。我以为我也该死了,可我没死。”
“我一路逃来临安。听说帝姬招兵,还给穷人一口饭吃,我就来了。我不要军饷,我也不要军功。”
“只要让我杀金贼。”
“我跟着那个姓王的都头,一天练五个时辰,不敢喊苦。”
说到这,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却比哭还苦。
“昨天……昨天我杀了五个金兵。”
他猛地挺首了腰板,像要把自己整个人撑起来似的,眼中陡然喷出火一样的光:
“我报仇了!”
“我杀了五个!!我够本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头大笑,那笑声撕裂了伤兵营的空气,许多哀嚎都被他压下,
几名正在处理伤口的医兵愣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劝止。
可下一刻,他的笑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忽然泪流满面,肩膀剧烈起伏,声音沙哑得几近断裂:
“爹爹,阿娘……我给你们报仇了……”
“娘子……你若是投胎,就别做宋人了……”
那一瞬间,整个营地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严蕊眼眶通红,视线模糊。
她捂住嘴,呼吸急促,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落在那根染血的麻线上。
她哽咽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小声对他说道:
“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我听说归义军对伤残兵很照顾……如果你愿意留下,还有用处。”
那人垂着头,点了点,像是被抽干了骨头,也像是放下了十年的执念。
严蕊轻轻吸了一口气,重新将手里的针举起。
风吹进帐篷,摇晃着火光,也晃动着她那双曾经怯懦的手。
她手中的针线再次落下,穿过肌肉边缘,打入下一环。
这一次,她的手,竟不再颤抖了。
过了一会儿,她沉了口气,将缝针收起。
火光下,严蕊望着那士兵渐渐平静的睡颜,突然摸出怀里的一截炭笔。
她找来一块干净麻布,支在膝头,手腕微沉,缓缓写下第一行字:
《临安保卫战:一个“废人”的自白》
烛火摇曳,密密麻麻的纸页摊了一地,有的被揉成团扔在脚边,有的写了一半就停了笔。
三郎伏在案前,神情专注,笔尖飞快。他不是在画火器图,也不是在写机关笔记,
而是在一张张黄纸上飞快写下他穿越前记忆中的军队制度:
“队列口令训练,每日早操训练,"
“军粮编制,遇雨应有干粮备份……”
“紧急预案设计,
“体能训练指导,障碍训练指导”
他的笔锋时而顿挫,时而急促,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甚至连袖口都蹭上了墨渍却浑然不觉。
另一边,嬛嬛倚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心疼。
沈婉仪在她身边坐着,看了他一眼,低声说:
“你不劝劝他?他这样下去熬不住的。”
嬛嬛轻轻摇头:“我们都还没经历过这么重的伤亡……
但他是亲眼看着一个个名字从他手边划掉的。他的坎,得自己趟过去。
“他要练兵,我就给他放权。他要练出真正的兵——那我就让出我这帝姬的权。”
她说得很轻,却眼神沉了下去。”
沈婉仪沉默片刻,望了望角落里的沈竹君。
那女孩正用炭笔在另一张图纸上认真地校对火龙炮改进方案,眉头紧锁,嘴角紧抿,周身透着不容打扰的气场。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
“……你不觉得吗,咱们这两个活宝,轴起来还挺像?”
嬛嬛也笑了,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温和气氛蔓延之际——
“砰!”
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黑影风一样窜进来,屋内几人齐齐一惊!
牛皋手比脑快,几乎要拔出机关弩,沈竹君也条件反射般抽手护住图纸——
“嬛嬛——你有没有受伤啊!!我才知道我们守住临安了!!!”
尖尖的嗓音几乎震破屋顶。
一屋人这才看清来人——陆蔻!
她身上披着风尘仆仆的斗篷,一张脸冻得通红,眼里却满是激动与担忧。
她几步扑过来,一把抱住嬛嬛,上下打量,嘴里还念叨着:
“你要是断条腿怎么办?你要是被射伤了怎么办?”
嬛嬛哭笑不得:“你不要乌鸦嘴,我都好好的。”
沈婉仪揉了揉太阳穴,无奈示意:“别闹了,小点声。咱们这屋里还有两个快把自己写成疯子的呢。”
陆蔻这才注意到屋子另一角,三郎和沈竹君都没有抬头,依旧在奋笔疾书,仿佛刚才一切都未发生。
她皱眉凑近嬛嬛,小声问:“他们……怎么回事?”
嬛嬛语气轻缓地讲了句:“死伤的兵士太多,三哥心疼。”
陆蔻顿了顿,望着那张疲惫而倔强的背影,神情复杂。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口,转而悄悄从斗篷里掏出一枚油纸包。
“……我路过坊口时买的,还有点热。”她走过去,把油纸轻轻放在三郎案边,“你要真想救人,总得先保住自己。”
三郎手未停笔,却眉心微颤,低声“嗯”了一声。
嬛嬛看着他,忽然抬手把身上的披风往他身上一搭,裹住他微微发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