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却没亮多少。旧屋顶裂了一道缝,天光斜斜地落在报桌上,照出一张搁置己久的木刻版。
苏也棠坐在桌前,正奋笔疾书,笔锋太快,溅出墨点,洇在她手背。
第一张,她写了“归义军在此,百姓勿慌”,写到“勿慌”时就觉得太假,撕了。
第二张,她写“帝姬在守,三郎在指,我们不会退”,刚写完名字,就被一股羞耻感噎住。
“……他们不需要我替他们喊口号。”
第三张,她写了一句“我也想逃”,写完自己都愣住了。
首到那个女子端水过来,小声说了一句:
“姐姐,你写的,不只是给人看的,也是给你自己看的。”
苏也棠怔了半晌,终于落下第一笔:
“昨日我走在街头,有人问我,临安还能不能守得住……”
原本为她跑稿的三个小记者,只剩下一个。两个男人昨夜没打招呼便走了,连包袱都没收。
唯一留下的,是那个被牛皋从烟火黑宅里救出来的严蕊。
她轻轻将热水放在她手边,小声道:“姐姐,你还写得下去吗?”
苏也棠一怔,垂头轻笑:“写。哪怕没人看,也得写。”
她抬头看着窗外人群惊惶的身影,又低头看向那封信,
轻声道:“他们说要走就走,没人拦,可我不行。我己经没有别的地方了。”
苏也棠转头看她。
严蕊低着头,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爹爹曾是言官,多次为民上书,可官家从未听过他的话。
后来看到姐姐一篇文章,便令那软骨龙逃之夭夭。”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我就想留下来试试。”
苏也棠沉默了一瞬,问她:“如果……只是试试而己?万一是假的呢?”
严蕊低头轻笑,眼尾有点红:“那就和娘亲一起,回家种菜。”
苏也棠望着她,忽然眼眶一热。
她想起了疯狗夜袭的那晚,想起躲在仓里啃干粮的那一夜,也想起那个倔强的年轻人,
带着她一言不发飞速奔逃的样子。
她从未想过,她会有自己的报纸,会有人读她写的每一个字,
会有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因为她的稿子愿意“与城共亡”。
她咬了咬唇,强压下那股涌上来的酸意,转头低声道:
“你放心,真有危险,我带你去镇军司衙门避难。我……我认识人。”
那女子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是那个带着鹰,常来找你的将军吧?”
苏也棠红了脸:“他、他好几只鹰。”
女子噗嗤笑出声:“我看出来了,他看你那眼神,怕是早就想不走了。”
长风翻水,帆影点点。泉州渡口人声嘈杂,一队难民正卸船装车,吆喝声与牛马气味混作一团。
殷离坐在船舷边,啃着干粮,眉头微皱:“你今天一路都不说话,舌头给鱼叼走了?”
陆蔻没有立刻回话,过了片刻才放下水囊,声音淡淡的:
“我在想阿兰若小姐的事。”
殷离扬了扬眉:“你也开始怀疑她了?”
陆蔻转头看她,眼神意外地坚定。
“不是怀疑,是……我信她。”
“信她不会变节。”
“我以前是那种,只信证据,不信人心的人。”
她顿了顿,“可现在……三哥信她,嬛嬛信她,我就想,或许人不是靠看穿才信,而是先信,才值得被看穿。”
殷离微微一怔,嘴角抿了抿,点了点头:“……你倒比以前多话了。”
陆蔻看着远方,一笑未答。
殷离低头咬了一口干粮,又加了一句:“但查还是得查。万一她是真的叛了……”
陆蔻接道:“那就亲手断了,不用留情。”
她说这话时没有一丝停顿,仿佛不是在说一个人,而是在说一次任务。
泉州果然与临安不同。天更蓝,风更咸,街道更潮,吆喝更响。
殷离被港口的气味呛了一下,下意识眯起眼,望着这座海气弥漫、鱼市喧嚣的南城。
她忽然想起殷隼那天倚在窗台说的话,
“打完仗,找个暖和的地方种田去。泉州不错,港口大,鱼好吃,苏也棠肯定喜欢。”
她轻轻哼了一声,自嘲道:
“……这小子还真是挑地儿的料。”
港口的风从来不息,此时的陆蔻化了妆,换成外地商妇装束,头戴帷帽,立在后巷。
十三娘安排的探子低声来报:
“市舶司提举卓温言,最近频繁来万清寺,每次一入内,便清客闭门,安排精壮人手护卫。”
陆蔻点头:“今夜我自己进去,你盯庙前。”
探子一怔:“陆娘子……”
“动静太大反倒打草惊蛇。放心,我只看,不动。”
殷离己经摸入卓府,翻窗而入,如幽灵滑入旧屋。
她扮作一名内院女侍,手中短刃藏在袖中。
轻松地绕过两道巡逻灯笼,翻上一处偏楼屋脊,她取出三郎特制的千里眼,趴伏观察。
镜中画面缓缓拉近——
一间小院内,灯火摇曳,绿树成荫。
阿兰若正坐在石桌前,面前摊开十数张图纸,一笔一划地指着什么。
她对面坐着一名气质温雅的中年文士,穿墨青长袍,鬓角整洁,拂尘斜搭于袖上,微微点头听她说。
阿兰若笑了。
那种笑,不是敷衍,不是应付,不是像在富阳工坊忙完后的疲倦假笑。
而是打心底觉得“终于有人听懂了我在说什么”的那种安定和安心。
殷离握着千里眼的手指收紧了。
她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三郎曾说过的话:
“她有自己的选择权。我们不能要求她永远和我们站在一起。”
她想起那个美的让她都嫉妒的女人,在富阳流民大乱时努力保护工坊的样子。
可现在……
她静静放下望镜,风从屋檐掠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冷汗未干。
“你笑得真好看啊……”她低声说,“只是不该……在别人面前。”
她跳下屋顶,落在暗处,未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