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冬阳微弱,镇军司衙门的厅堂内却气氛沉重。
三郎正坐在长案一侧,指尖着一张航图,眉头紧蹙;嬛嬛端坐主位,
面色虽稳,指节却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沈婉仪、陆蔻、沈竹君、殷离等人依次而坐,气氛沉默如霜。
“泉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嬛嬛终于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
十三娘缓缓点头:“我派去接应的人说,阿兰若入泉州后,由市舶司一位副使亲自接待,
之后进了对方宅邸,再无动静。”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那宅子门前这几日一首有泉州守军巡逻,连外卖水的杂役都换了三批。”
沈婉仪眉头一挑:“软禁?”
“可不只是软禁。”殷离倚在后椅上,眼神冷峻,“市舶司的人口风紧得很,像是怕谁看见她。”
“谁怕她?”陆蔻不服地一拍桌子,“又不是她怕人,她那脑袋转得,我们的机关弩的射速还快!”
嬛嬛看了她一眼,却未接话。
“这不像她。”三郎终于开口,语气坚定,“她一向谨慎,不会无声无息地断了信。”
沈竹君点点头:“除非……是她被断了信。”
众人都沉默了。
这时,殷离一扬下巴:“要不我去一趟?”
“我也去。”陆蔻马上跳了起来,“你不熟泉州,我熟!我舅舅还在那里做牙行,说不定还能套些情报。”
十三娘点头:“你俩若同行,一明一暗,倒是合适。”
正说着,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逼近,未通报,一人己掀帘而入。
“出事了!”
殷隼满脸风霜,身上还带着泥雪,手中抱着一封急信,一步冲进厅中。
众人立刻起身。
“富阳工坊昨夜遇袭!”他将信拍在桌上,“幸亏张宪、王贵按命提前迁厂,
人伤不多,损失最重的是留守图纸和原料仓库……火烧了一整夜。”
嬛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归义军留在富阳的工坊负责人……是谁?”沈婉仪问。
殷隼缓缓吐出两个字:“阿兰若。”
厅中霎时寂静。
陆蔻跳了起来:“不可能!”
沈竹君也皱眉:“她没理由这么做。”
三郎低声问:“确认是她泄的密?”
沈婉仪看了三郎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了:
“若她真的出了事,你能为她遮多久?若她真的背了我们,你会放手吗?”
三郎没有看她,只是低声道:“我信她。”
这时,嬛嬛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却轻得几不可闻:“可你怎知道,她没信别人?”
她语气太轻,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这话里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意与自我怀疑。
沈竹君挑眉看了嬛嬛一眼,没说话;殷离却勾了勾唇角,目光复杂。
一瞬的沉默在厅中拉长。
沈婉仪看了嬛嬛一眼,语气带着些试探:“所以……你信她吗?”
嬛嬛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三郎信她,我也信。”
她顿了顿,又道:“但这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是安危的问题。”
“殷离、陆蔻。”她抬眸望向二人,“你们即刻南下,一明一暗,务必查清此事。”
“是!”二人齐声应下。
三郎点点头,忽然轻声道:“我信她,但我也希望你们快点回来,让我们都安心。”
众人皆默然点头。
门帘被风吹得微响,冬日初阳从窗隙中照入厅堂,照在信纸上,也照在每个人眼中,
分明是开始落下的,另一场风暴的前兆。
小雨濛濛,泉州街头风吹芭。
阿兰若独坐在窗边,身穿石青色西域织纹长袍,袍角垂至席地,足下轻绣软履微露。
她的姿态安然,却始终未脱警觉,茶盏握在手中,却未饮一口,指尖却轻敲茶盖,节奏仿佛商谈中的打算盘珠。
房门轻启,一名衣着讲究的仕女行至近前,低声劝道:“娘子来泉州己半月,若帝姬真心念着娘子,
怎至今无一封信、一人问?我家大官待娘子如此厚意,连亲笔邀宴都不止一封。
况且——听说陛下即将南渡,新朝未立,无人可用,娘子这般美貌头脑,将来做个皇后也未尝不可。
何苦回那临安?日日被人疑忌,处处是火药气,日日怕人算计?”
阿兰若淡淡一笑,垂眸不语。她不争辩,只微侧过头,
看着桌上散乱的几页账册和一张刚刚写完的“富阳工坊分布图”。
她的目光有片刻游离,神思仿佛被那图中曲折线条牵回了数月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她第一次遇见三郎和他的队伍。营中女子主事,男子断后,军纪井然,伤兵也未混乱。
尤其那把机关弩,如毒蛇出击,声声沉稳而决绝。再往后,他们带她逃亡南地,赊钱买货,
给她造新船,她换来人手,再换来地盘。她学着与他们做工坊,用他们的铁锅卖自己的脂粉。
她以为自己是合作者,却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站在他们一边。
她轻轻一笑,那笑带着些自嘲,又有些暖意。
“三郎……”她想起那个总爱脸红的男人,那次她问他香薰放哪种料,他结巴了两句,
结果几日后就送来整整五种不同的香料组合,还细心写了使用配比,标明气候与人群。
“明明是个工程匠,却总像在偷看人心。”她心中一叹。
可想到此处,她的神情忽然一暗。
她还是妥协了。
为了活命,她写下了几座富阳工坊的布点图;为了拖延,她交出了数页配方;
为了自保,她对那个笑起来温文尔雅、却总爱拂尘的中年人说:
“我不懂武器,我只是商人。账册你要,我给你;配方你要,我也给。但武器的事,我从不插手。”
那男人听完笑了笑,拈着茶盏笑意极温:“娘子能明白事,是福气。”
她确实给了配方,却在其中多加了十几种无用香料与比例错乱的辅料。
她自己都想好了:造出来的香品太腻、太杂,用不了几日就会变质。
她轻轻放下茶盏,望着雨丝迷蒙的窗格,忽然心头一震。
——“什么时候,我想起这些,会说‘我们’……不是‘我’?”
那句念头像针刺般扎入她脑中。她缓缓站起,望向远处被雨雾遮蔽的庭园。
“阿塔教我行商,说谁都不能信;走两边,才是生意人。”
“可……我想起富阳,怎么就说成‘我们’?”
这时,木门被人轻敲两声,随即推开。
一名须髯修整、面容白净、身着墨衣中年人缓步入内,笑容温和,
一手捻着一串香木念珠,指节修长干净,像是养过墨的文人。
“娘子。”他低声道,笑意藏在眼角,“你给的配方,我们己开始试做,工匠说气味清雅,只是持香稍短。”
他走到阿兰若身旁,微微躬身,将一封信放在桌上:“另有一事——”
“金军前锋己过长江,打探临安实情。”
他语气温和如常,却在“打探”二字上顿了顿。
“娘子若执意回临安,怕是当年辛苦累积的资本、商路、人脉,都要付诸东流。
陛下如今南渡在即,泉州通南洋,贵人如云、商路万千……”
他指尖轻弹桌面:“正是一个聪慧之人建功立业的地方。”
“比起富阳那小地儿,何不在此安身?”
阿兰若静静听完,没有立刻回应。
她低头抚了抚桌角,眼前却浮现出三郎递给她那张世界地图的画面。
他说:“这儿是泉州,这儿是南洋,这儿是东瀛,还有这里,是龟兹,你的家乡。”
“龟兹……阿塔和全族三千人倒在大漠里,尸骨无存……如今那些刽子手又来了,我怎么办?”
那时候她不懂地理,也不信他能让她看到那些远洋商船。但他笑着说:“你来管港,
我来管船,我们换个法子挣钱。”
她沉默半晌,缓缓坐下,抬眼望向那个“温和”的男人。
那眼神不像商人,更不像西域来的游女,而像一个早知世事、又始终不肯低头的亡国遗民。
她心里一颤。
“我出卖了配方。”她喃喃,“他……会原谅我吗?”
“可我不是没保留,不是没撒谎,也不是没动摇。他若知道我给了配方……
哪怕那配方早就掺了杂料,他会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