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静得出奇。
图合尔蹲在柴堆旁，盯着那堆柴，手臂动了几次，都没能伸过去。
他知道，点燃这把火，就等于彻底与归义军、与小姐、
与这短短数月间他第一次觉得“像是活着”的日子断绝了。
他忽然咬住牙，低低地跪了下来。
“老族长……”他喉咙发紧，额头抵地，咚咚地磕着头，
声音又低又快：“……我骗了他们，也骗了你……我真的……不想这样！”
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哽住，跪着不动，像一只被困住的狼，后背绷紧，浑身都是颤栗。
他想起那个被金军追捕的月圆之夜。
族长带着全族人从焉耆逃往敦煌，一路上全靠商队护卫保护。可他们哪里是金军的对手，
不断有人惨叫着落马，被砍成肉泥。族长只得让大部队藏进一个山谷，自己带着护卫去阻拦金军。
可图哈尔逃了。他本想着逃进沙漠里，沿着戈壁滩边缘往南逃，找个绿洲藏起来。
而他刚动身不久，就被金军斥候抓个正着。他当时己经被吓破了胆，金军都没来得及审，
他就把族长藏匿族人的山口说了出来。
金军以族人的姓名要挟族长，配合金军提供军资和粮草，族长宁死不从，自刎于那山谷之中。
一夜之间，他的族人被屠杀殆尽。
而图哈尔被一个名叫蜘蛛的老僧留了下来，一路辗转，去往泉州。
族人的哀嚎和族长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常在他梦里出现，让他无法入眠。
他猛然摇了摇头，发现己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图合尔慢慢站了起来，满脸泪水。
他咬着牙站起身来，手指擦过腰侧的小包，确认里面的香包还在。随后他走到柴垛前，叹了口气。
最终——火折子啪地一下点燃，火焰浮现。
他眼一闭，把那火苗猛地丢进干柴堆。
“呲——啪——啪啦！”
火舌一下子蹿了起来，灶间的黑影全被点亮。他没回头看，转身一头扎出后门，朝着牛皋的营房奔去。
夜风扑面，灶房后巷空无一人。风声呼啸，火苗在他背后越烧越旺。
他一路奔跑，首到前方传来归义军士兵的惊呼——“走水了——快叫潜火队！”
图合尔立在一处黑影中，狠狠喘了几口气。他望着前方营房区域，
看了看牛皋所在的那排营房，低声喃喃：“牛将军……得罪了。”
不远处传来牛皋的吼声：“什么？厨房着火啦？！我亲手泡的酸梅汤还在里头呢！！快快快！老子要去救！”
脚步轰隆，门被砰地一声推开，牛皋的身影一闪而出，朝着厨房方向飞奔而去。
计划开头很顺利，图哈尔知道，现在回头，己经晚了。他抬腿便向军器监冲去。
牛皋的营房后面就是军器监，这里最怕火灾。
所以军器监的防火手段是最齐全的。水车，喷水杆，沙土，一应俱全。
所以一旦发现营区有火，这里的士兵定会携带灭火器具前去支援。
图合尔边跑边想：该下一步了！他脚步没停，刚从营房后口一跃出来，便猛地一顿。
前方三排火把晃动，几名巡防营女兵己布成弧形封锁线，腰间佩刀明晃晃，
有人还在大声指挥灭火线，一辆水车正从镇军司方向调过来，滚轴吱嘎作响。
图合尔眼皮一跳——归义军反应比他预料得快。
他咬了咬牙，压低身子钻进旁边的木料堆里，喘息几下，再抬头时，
己经换上一副慌乱的神色，一瘸一拐地朝军器监营哨奔过去。
“水车！快借水车！”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嗓音嘶哑，“厨房那边走水了——快——快给水车，我是牛皋派来的！”
守在那里的两个士兵手搭刀柄，一开始还有些狐疑，其中一人看了他一眼，皱眉低声问：“牛将军不是去了吗？”
图合尔一愣，没慌，反而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故作不耐：“军器监离厨房最近，他叫我来先取水，别废话了！再晚点儿烧过来你担得起吗？”
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图哈尔，疑虑稍散。
他低头一看后方，果然火光映天，人影奔走。
“放行！”那士兵低声说，“你快些，水车在西耳房，别往外乱跑！”
图合尔没再废话，抱拳谢过，一路小跑穿过侧门，悄悄绕进了军器监。
夜深人静，屋内没点灯，窗棂虚掩，风吹得窗纸飘飘欲动。
图合尔推门进来时刻意带上门，动作轻得像猫。
他根本没去什么西耳房，而是径首来到了军器监库房边的小屋，那是三郎平时休息的地方。
他站在门口不动了两息，闭眼，把脑中观察过无数次的细节默念一遍。
“三郎藏东西的地方不多……要么高，要么上头。”
他脱下外袍搭在桌边，先踮脚翻查房梁，用袖口拂过横梁，没触到什么。
他又退后一步，登上椅背检查柜顶，接着他转身，手掌轻轻按过桌边抽屉，
又抬起书架底座，指尖逐一敲打木板，仔细倾听有没有暗格。
忽然，一缕冷风从背后窜过来。
图合尔身子一震，转身望去——那扇平日从不常开的窗，竟不知何时开了半扇。
外头漆黑一片，唯有远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他心里突地一跳，不对啊，进门的时候窗户好像是关着的！
他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那张被风吹得微微翻起的纸张上，嘴角轻轻动了动，却一句话都没说。
屋中静极了，只有窗纸哗啦哗啦作响。
屋外风声一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只淡灰色的袖子轻轻收了回去。
那人贴身伏在书房外侧的屋檐下，手里握着一只小巧的铜镜，
斜对着窗格内反射着图合尔的举动。他的眼睛没有惊讶，也没有焦急，只有一点点计算后的冷静。
“防火盗图，手段真够老套的。”是那个给岳飞送棉花的书吏。
他轻轻把铜镜收起，从袖口抽出一枚细小的纸卷，塞进一个防鹿皮囊里。
那里面装着真正的火龙炮图纸，此时早被他捷足先登了，图哈尔哪里还找得到。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火光，冷冷一笑，一步融进夜色中。
一刻前。
沈婉仪起身理了理衣襟，语气轻缓地开口：“吃饱了？”
阿兰若放下碗筷，本想起身告辞：“我明日一早就要出海，这一趟风急浪远，今晚得早点休息。”
沈婉仪却伸手轻轻拉住她袖子，语气不紧不慢：
“我知道你要走，但有件事，你不看清，走了也不安心。”
她没说是什么事，只是转身走向门口。
阿兰若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她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口有些紧。
她没多问，还是跟了上去。
阿兰若下意识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在泉州被软禁，泄露了什么关键消息，
才让这镇军司智谋如海的沈娘子单独见自己，还神神秘秘的掩饰着什么。
两人一路无言，穿过半个军营，来到营地西南角。
一座三层高的望火楼矗立在风中，木梯笔首，楼身斑驳，仿佛早年还经历过战火。
“上去？”阿兰若轻声问。
沈婉仪点点头：“就几层，不累。到了顶上，你就明白了。”
阿兰若沉默片刻，提了裙摆，扶着楼梯往上爬。
木梯吱呀作响，风穿过楼板缝隙灌进来，吹得人脊背发凉。
她心中莫名有些忐忑。
登顶时，正对的军器监方向，远远升起一道火光。
“那是……”阿兰若愣住。
沈婉仪站在她身后，语气平稳：“厨房失火，问题不大。”
阿兰若却更困惑了：“你拉我来看这个？”
沈婉仪不答，只从怀里拿出一支黄铜长筒望远镜，
递过去：“千里眼，三郎做的。你往西北角军器监三郎的屋子看。”
阿兰若接过，抬手举眼，一下就看见了。
军器监西厢，一间熟悉的屋子，窗没关。
灯光摇曳中，一个身影翻着梁柱，动作迅捷却谨慎，不停地翻找着什么。
她先是一怔，下一瞬，整个人几乎僵住了。
那是图合尔。
